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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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今世上还有钱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谊存在。在城市,在八十年代,人寻
找到这种亲情太不容易了。观念的嬗变远比金钱对人的摆布更放肆。这是古老文
明对所谓当代意识付出的代价之一,也是当代人面临的痛苦之一,当代人只有乞
灵于那样一句话——“习惯成自然”。人类在自己的心路历程中什么都能习惯,
这乃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宝贵的本能。人类在不甘于习惯时的一切努力一切作为,
即或最崇高的努力和最伟大的作为,所换取到的,最终仍是并且必然是接受另一
种新的观念。
某些人无缘无故地恨他,希望他哪一天以哪一种罪名锒铛入狱,被从南岗区
那幢局级干部的住宅中驱赶出来,家产充公,十四万存款没收。他果真有那么一
天的话,他们会拍手称快的。他太知道这一点太清楚这一点了。一想到某些人无
缘无故恨他,他就悲伤,就喝酒。无缘无故的恨,他不知怎么去消除。
只有守义全家不把他当“二道贩子”看待。他们从不问他买卖方面的事儿,
一次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缺钱花”或“手头儿紧”
之类的话。他明白,这一家人家,是极其珍重他和他们的情谊的,唯恐钱这
个字玷污了他和他们的情谊。这情谊不仅是他和守义在北大荒十一年中结下的,
更是在他和守义共同经历过的那段艰难的待业时期深化的。他那个社会圈子使他
认为,“情谊”两个字现如今已带有了极浓厚的商品色彩,是可以到处买进和卖
出的。倘标价,则应分“内部价格”、“外部价格”、“批发价格”、“零售价
格”、“议价”、“黑价”、“处理价”、“试销价”。像自由市场的菜价似的,
一天一个价。所以他极看重自己在姚守义家感受到的这份儿情谊,这份儿情谊乃
是他过去的经历过去的生活对他的一点儿遗赠。
在他自己家里也莫如在守义家里愉快。母亲常用不安的话告诫他:“儿啊,
你千万别做下什么犯法的事儿呀! ”父亲则常用老牧羊犬看一只狼狗崽子那种怀
疑的眼光看他,似乎早已从他身上嗅出了杂种的气味儿。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
使父亲对他完全放心,相信他是一个好儿子。
“什么怎么样? ”守义反问,陪他吸烟。
“工作,生活,各方各面呗! ”他喜欢扮演关怀者的角色,这种角色使他对
做人充满实实在在的自信。
“还好。”守义淡淡地回答。
“碰到什么难事的话只管对我说,不对我说你还对谁说? ”
“我能碰到什么难事儿? ”守义微微一笑。
“没跟小曲吵架吧? ”
“吵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嘛。我们吵纯粹是闹着玩,吵过我哄哄她,就更亲
爱了! ”
这话使他心里顿生嫉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老婆。气气她,再哄哄她,
那是一种何等的乐趣? 钱多了,乐趣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
这样,富足而贫乏。要命的是他更不明白怎么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好像问题并
非出在钱上嘛! 他叹了口气。
守义妈和秀娟一人端着两只盘子进屋,守义便掐灭了烟,将圆桌挪到屋地中
间。
秀娟放下盘子,说:“守义,你陪晓东先吃着吧! ”
守义妈说:“秀娟,你也陪着吧。今天是你生日嘛,晓东是为你来的! ”
秀娟笑笑,首先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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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义问晓东:“你先来啤酒,还是先来白酒? ”
晓东说:“先来白酒,啤酒那是解渴的。”
守义又问秀娟:“白酒你行么? ”
秀娟笑笑:“行! ”
“晓东,大娘听说这‘五粮液’也是好酒。亲戚送给你大爷的,你大爷想找
你爸喝。我呢,藏起来了,就是为你留的! ”守义妈说着,弯腰从柜底下寻出一
瓶“五粮液”,替他们开了瓶。
守义斟满三盅酒,秀娟第一个举起来,注视着晓东说:“我和守义,论亲戚,
不少,论朋友,只两个,一个叫王志松,一个叫严晓东。
王志松自打结婚后,就再没来过。你严晓东呢,是拿棒子也打不走的自己人
! 我曲秀娟活了三十三岁,第一次做了七荤八素像模像样地过生日。.几年前我
能想到自己会有如今这个小家庭吗? 知足者常乐。我对生活知足。今天咱们不谈
国事,只谈家事,不扯政治,只叙友情。咱们干了! “
晓东说:“对,不谈国事,只叙友情! ”
守义说:“咱们这一代啊,聚一块堆,专爱谈国事,专爱扯政治,好像都有
可能当上中央委员似的! 我看出一个中央委员就是咱们这一代的光荣啦! ”
严晓东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刚欲夹凉菜,忽然想到了什么,用筷子点着姚守
义问:“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
“徐淑芳? ”
晓东摇头。
“志松? ”
晓东又摇头。
秀娟性急地说:“别卖关子! ”
“姚玉慧! ”
“姚玉慧? ”守义将刚拿起的筷子轻轻放下,说,“自从八。年返城待业知
青‘五一’大游行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一面,都快把她彻底忘记了。你在哪儿
遇见她的? ”
“公共汽车上。”
“她在什么单位? ”
“不知道。”
“结婚了没有? ”
“不知道。”
“你们总得谈了些什么吧? ”
晓东耸耸肩:“什么也没谈。”
“这怎么可能呢? 遇见了,连句话都没说? ”守义疑惑了。
“就是连句话都没说。我在通达街上了九路公共汽车后,见车厢中部有个女
人怎么那么面熟啊,猛地认出来了,不是我们当年的营教导员么! 她发现我盯着
她看,却好像没认出我,把身子转了。
我想挤过去跟她说话,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明明是她呀! 车
到了一站,我赶紧跳下去,从中门又上了车。我挤到她身旁,叫了声:‘教导员
! ’可她一点儿没反应,往窗外看。我想,今天真见了鬼啦! 难道世界上有第二
个姚玉慧? 难道我严晓东真变得使她根本认不出来了? 我不就是比过去胖了点么
? 你装不认识我,我也只好装不认识你啦! 你不就是市长的女儿么! ……“
守义说:“市长八二年就换了,她父亲离休了。”
“离休了? 那她姚玉慧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当过知青教导员也算资本? 这
年头,谁还照顾这点儿情绪呀! 你可以装不认识我严晓东,但我不能白在你身旁
多乘一站路! 我得让你心里知道我是认出了你的! 你们猜我怎么着? 我就哼歌。
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就算你姚玉慧真不认识我严晓东了,这首歌你总归不
会忘吧? 我一哼歌,车厢里许多人都朝我看。以为我不是个正经人,对身旁的女
同志存什么不良企图! 我才不在乎,哼我的! 你们猜她怎么样? 她干脆把眼睛闭
上了! 好像三天没睡觉的人乘车打瞌睡! 我想巴结你怎么着呀? 我严晓东返城待
业那么艰难的时期也没巴结过谁! 如今巴结你? 如今巴结我的人倒不少! 不就是
因为几年没见了,在公共汽车上偶然一见,心里觉得亲,想凑你跟前说几句话么
! 我这个气呀! 好,我还非叫你跟我说上几句话不可! 我严晓东就这脾气! 我他
妈的不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啦! 我踩她脚! 我穿的是皮鞋。新买的,鞋底儿
邦邦硬。她穿的是双布鞋,就是咱们上中学时女生们穿的那种,黑色的,快刷白
了,如今买都没处买那样一双鞋,真不知她为什么还没扔! 我的皮鞋就使劲儿踩
在她的鞋面儿上! 你们猜她怎么着? 她不睁眼睛! 她……她忍受着! 她宁肯忍受
着也不愿睁开眼睛认出我跟我说几句话! ……”
守义说:“不是她吧? ”
晓东一拍桌子:“若不是她,还不骂我呀! ”
秀娟瞅瞅晓东,瞅瞅守义,问:“就是你有一次跟我提起过的你们三营的教
导员? ”
守义点了点头,对晓东说:“接着讲啊! ”
晓东却吸起烟来。吸了几口,说:“我这脾气,当时能不恼火么? 我想,敢
情您在车上站久了,那只脚麻木了? 踩得又使了股劲了。能不踩疼么? 可她还是
忍受着,还是不睁眼。我觉得出她那只脚想挪动,可被我牢牢踩住了,她收不回
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并不是因为尴尬。你们想想,尴尬的
其实不是我,是她呀! 她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当年的兵团战友,不愿睁开眼睛看见
我,跟我说话,想必她心里……总有她的……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真可怜啊,
忽然觉得我这不是明明在欺负她么? 我那只脚不由得放松了,不踩她了。过会儿,
车又到站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就下车了。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拍拍她的肩,
她仍不睁开眼睛看我一下……车上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从那以后,我还总想
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
“她……她变化大么? ……”守义郁郁地问。
“变化大。显老了,显老多了,也瘦多了。她当教导员的时候,浑身仿佛还
总有那么一股英姿飒爽的劲儿,是吧? 如今从她身上这股劲儿丝毫也看不出来了。
剪短发,守义,就是大娘剪的那种短发。现如今,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剪
那种短发的呀! 大热的天儿,穿一条黑长裤,一件白小褂。浑身上下,除了黑白
两色,就没别的色彩啦! 如今什么年头? 讲流行色! 讲女人四十一枝花儿! 自由
市场上那些三十多岁摆小摊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也比她鲜艳啊! 有一部美国片
子《蝴蝶梦》,你们都看过没有? 对,她像《蝴蝶梦》中的那个女管家……”
秀娟将晓东的筷子递给他,抗议地说:“你嘴上积点德,别作践我们女同胞
! ”
晓东分辩道:“我不是作践她啊! 我是同情她,可怜她。说心里话,我还真
想找到她家门儿上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我严晓东能为她姚玉慧效劳的事儿。
她若肯开诚布公,只要说出一个‘有’字,我严晓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瞒你
们,我如今有了十四万! 可十四万没给我带来太多的快活! 我活得也够累的! 你
们信不? 若我的十四万能使别人活得一辈子幸福,我双手奉献! 你们信不? 当然
得是我心甘情愿给予的人! 比如你,守义,要不? 你说一个‘要’字,我不给你
我是孙子! 一万? 拿去! 两万? 拿去! 三万四万,晓东也舍得,拿去! 可我知道
你不会要,你清高。没什么情分的人我也不给,我犯得着吗? ……”
秀娟截断了他的话:“我看她也不会要你的钱。”
“谁? ”
“姚玉慧呗。你替她赴汤蹈火对她也没什么意义……”秀娟目光中流露出只
有女人对女人才可能的理解。
“是啊是啊,那当然。这一点我知道……”晓东嘟哝。
守义轻轻叹了口气。
“哎,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了? 别尽说尽说的啊,吃菜啊,怎么也都不斟酒
了? ……”守义妈又端上了一盘炒腰花。
守义便道:“咱们三个干一盅吧! ”
于是他们干了一盅。一时间沉默。往常,他们扯到政治话题,曾高谈阔论,
慷慨激昂,争辩不休过。姚玉慧不是政治,尽管她当年就是政治,但如今跟政治
不沾边了,政治不需要她了。他们也不需要教导员教导他们的思想了,却希望她
生活得好。看来生活和政治一样并不怎么宠爱她了。虽然他们都非多愁善感者,
还是替一个受过他们尊敬的女人惆怅和忧郁,各自在心里虔诚祝祷她幸福。
曲秀娟首先打破沉默,对严晓东说:“你也该结束光棍汉的生活了,你究竟
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才称心如意啊? ”两盅酒使她的脸微红了。
“漂亮的! ”严晓东回答得很干脆。
秀娟哈哈大笑:“那并不难找哇! 如今漂亮姐有的是嘛! 热闹大街上走着,
一眼望过去,准能发现好几个! ”
晓东又自斟自饮了一盅,正色道:“漂亮的,是第一条,首要的一条。不找
个漂亮的,我不白趁十四万元了? 漂亮的摆在第一条,我是总结了教训的! 上赶
着给我介绍对象的不少! 人家问我:‘晓东啊,你要找个什么样的? ’我说:‘
只要心眼好,善良,品行端正,不缺鼻子不少眼就行呗! ’人家给我引荐了一个
姑娘,不缺鼻子不少眼,可那形象也太困难了点。要是结了婚,一张双人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