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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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保存它们乃是保存自己的一部分。她们有时容忍不了别人将它们贬为
“过时货”,乃是因为她们穿着它们确曾显得可爱过。时代之所以是延续的,正
由于只能在一代人的内心里结束。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个过程远比核桃干了的时
间要长。
姚守义是返城知青中最明智地向生活进行主动的协商,最善于同生活“和平
共处”的一个,是最早学得世故起来和圆熟起来的一个,也是最早从身上血淋淋
地撕下愤世嫉俗的一层皮的一个。
他原谅自己有时变成滑头,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变成恶棍。他可以做到不与滑
头哲学争辩,但他毕竟还没修行到容忍恶棍理论的“超境”。
他端着饭盒,大步走向“新思想”的“精神领袖”。
“没想到主任也光临了,惭愧惭愧。我若瞧见您,就请您坐我对面了! ”
“领袖”颇感意外地说。
众人对他的突然出现不无诧异。
“你不是讨火吗? ”他走到“精神领袖”跟前,将剩的半饭盒米饭扣在对方
头上。扔了饭盒,双手按住对方的头,洗毛皮领子似的,就往对方头发里揉搓大
米饭。烧茄子的油汤从对方头上往下流,糊住了眼镜片,一双别人称之为“深奥”
的眼睛鼠目寸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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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给我听,许云峰是自私的么? 江姐是自私的么? 黄继光董存瑞是自私
的么?!说! ……”
他双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对方的脸憋得绛紫,连气儿都喘不过来,哪里说得出什么话!
“说啊! ……”
他手劲失了控制,对方翻白眼了。
“大哥! 一大哥你干什么你? ……”
“大哥! 你掐着人家脖子呢,人家能说出话么! ”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你! ……”
本车间那几个“小老弟”,惊慌失措地围着劝解。
“你们别管我,我掐死他。他那通狗屁脏了我耳朵! 洗不干净了! ……”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种观点,言论自由,你别胡来啊! 你不爱听可以和人
家辩论嘛! ……”
“我辩论不过他。我非掐死他不可。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这点快
感不可! ……”
没人拉扯着,没人掰他的手,他真会掐死对方的。
好皮肤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爱的脖子,终于从他那双铁钳般的手中拯救出
来了。“领袖”业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着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口气儿。
众人望着他们自己尊敬的“领袖”,一个个表情愠怒。这简直是肆无忌惮的
暴行嘛! 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们愠怒不愠怒。他一旦怒了,眼里没有别人。
他想:今天我姚守义不发怒,往后哪个流氓歹徒当着我面强奸幼女我也会变
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
他从地上抓起一片烧茄子,塞进了“领袖”口中。
“领袖”含着烧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动。油汤糊住的两只镜片,像一双因
恐惧而扩散的眸子。镜片后那双“深奥”的眼睛还深奥不深奥,可就没谁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远抵不过“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焖得不软不硬的米饭和烧得
油腻腻的茄子,照此办理,也就失去启蒙的力量了。
众人愠怒地站着,没人瞧他,都瞧着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希望,他们
的“领袖”缓过气儿一跃而起,操件什么家伙与姚守义拼命。“领袖”换了他们
中的任何一个,不与姚守义拼个你死我活才怪呢! 明知拼不过也得拼,也该拼。
具有思想力量的人应是“士”,“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然而他们的“领袖”使他们大大失望。他就那么躺着,仿佛打定主意一辈子
不动一辈子不爬起来了。他连个人多少总该有那么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爬起来
呀! 爬起来跟我打一架呀! 姚守义低头瞧着他,你得证明你是个男的呀!
他想象得到,只要对方爬起来与他拼,必定会有几个人也对自己开打。他做
好了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精神准备。虽然他不是“精神领袖”,但毕竟
有精神,便知道准备。
可“领袖”就是口含着烧茄子不动。
这小子是吃什么样的女人的奶长大的呢? 他想不通了。妈的打算像一条恶狼
似的活着,骨子里却又是只兔子! 这样的小子这二年多起来了。你惧着他,他真
能玩闹似的就拿你的脑袋去换一支香烟啊。你蔑视他,他可以装你孙子!
姚守义看出来了,他不离开,那位“领袖”是没胆量吐出烧茄子爬起的。而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严峻包围着他。
他瞧了一眼手表,厉声道:“还差五分钟上班了,都给我滚! ”话一说完,
抬腿往外便走。打死了“镇关西”的鲁提辖,就是他那么样从状元桥头脱身的。
幸而本车间那几位“小老弟”挺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个默默地顺从地跟将出
来,别的些按捺着愤愤不平的才没敢跟他“炸刺儿”……
第二天,一个话儿在全厂流传——姚守义要入党了。
几个“小老弟”郑郑重重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党? ”
他听了奇怪,郑郑重重地反问:“入党怎样? 不入党又怎样? ”
“挑明了,你要入党,先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 ”
“对,还是先打声招呼好。我们不跟‘共党分子’交往! ”
“免得我们不认你这位大哥时,你心里还不晓得哪儿得罪了我们! ”
他一一注视着他们,半晌没吭声。那时那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个车间
主任实际上当得有多么难!
“我连申请书都没写过,入什么党? ”
“你不想入党,昨天为什么那样对待‘眼镜’? ”
哪儿跟哪儿呀! 扯不上边儿么! 过后寻思,又觉得他们问得是有道理的。车
间里有个老工人,每天早来晚去的,打扫车间,检查车床电路,他们也这么对他
说:“好好表现吧您哪,争取退休前混入党内! ”他心里最清楚,老工人压根儿
没想入党。二十几年养成的自觉习惯。他们认为,只有“共党分子”或企图怀着
某种利益动机“混”人“共党”的人,才容不得“眼镜”那套叛逆性的“观点”。
而任何叛逆性的“观点”,对他们都有着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们:“好,我想入党的时候,保证先跟你们打招呼。现在
我还没想呢,就还是你们大哥! ”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亲,却对他人不入党十分在乎。
“当个车间主任,连个党员都不是,别人不说,你自己觉得配么? 赶紧的给
老子争取入党,要不你这主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
老父亲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烦。
被老厂长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的姚守义,一边沮丧地往家走,一边胡思乱想。
由这儿想到那儿,由那儿想到这儿,“意识流”,没个条理。许多事儿,不
想则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离家门不远处,母亲在门口望见他,大声嚷:“还不赶紧走几步! 小曲
把饭菜摆上了桌儿,等你有工夫啦! ”
一辆自行车,连铃也不按,擦身骑过,猛地刹住在他前边,挡住他的路。
又是秀红,两手扶着车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条穿着透明丝袜的长腿,高跟鞋
鞋尖点地,瞪着他不说话。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个景泰蓝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她递过去。
她不接,冷冷地问:“你想把老头子气死呀? ”
“在你家我气他了么? 你听着的啊! ”
“那他没发话让你走,你怎么就扬扬长长地走了? ”
“是他骂了我一声‘滚’,我才敢走的么! 我不滚,有挨骂的瘾啊? ”
“他是骂猫。”
“骂猫? ……”
什么事儿呢! “你跟我回去! ”
“我……不回去了。”
“你敢? 你敢,我就如实禀报。老头子逼我追你的! ”
“那……我吃完饭再去你家……”
“老头子也还没吃饭呢,被你气得躺在沙发上哆嗦! ”
母亲望着他们,又嚷:“秀红,有话家来说呗! ”
“我爸找守义哥有事儿! 他不去! ”
恶人先告状! 要不是她降下十一级干部女儿的身份怪近便地称他“守义哥”,
他就真给她来个不去了! “你快给我去! 站当街跟秀红磨什么牙! ”
母亲在家门口训斥他。
“你爸不至于咬我几口吧? ”
“那谁知道! ”
“我说‘贵党’没什么讽刺的意思,你得帮我解释解释啊。”
“他生气不光为这个。我们姐几个,当着他面儿也‘贵党’长‘贵党’短,
他还不是装聋作哑听着! 归根到底他是生邢大头马胖子他们的气! ”
姚守义没法儿,只好返身跟秀红往回走。
9
“我带着你快点,这会儿工夫兴许老头子就犯了心脏病呢! ”
一进客厅,见老头儿果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枯手上下抚胸口。
他满脸堆下晚辈诚惶诚恐的笑模样,乖巧而恭敬地说:“老厂长,误会了。
天大的误会。我以为您让我滚呢,没成想您骂猫。秀红一跟我讲明白了,我
没二话就往回跑……“
“哎,你这人,我白驮着你一百多斤啦? ”
秀红不够意思地揭发他的谎言。
“我找你来,是要说真话。你呢,一句一个谎,伤我的心……”
老头儿悲哀地抬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红扶起老头儿,一边往皮包椅那儿搀,一边儿用十分孝敬的语调说:“爸,
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不划算。我这不是又把他拎回来了么! 有多少气您都
冲他撒。撒够了,心情就好了。”还转脸问他,“你回来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爸撒
撒气? ”
“是,是的。”他诺诺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头儿坐定于包皮椅里,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种威严的目光盯着他了,
垂落松弛的眼皮,说:“姚主任,你,你给我在沙发上坐下……有点……耐心…
…别急着走……“声音嗄哑了,语调低缓了。
姚守义顿时对老头儿充满了同情。不,简直充满了怜悯。那么大岁数了,那
么多病,离休了,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级干部,念念不忘曾经是一厂之主。还
为谁继自己之后当厂长操心,大概还为自己死了木材厂还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活得累啊。谁这么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寿的! “好,好。我
坐,我耐心。我不急着走……您心里有什么火,只管朝我发……”他嘟哝着,在
老头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想:我要表现得特恭顺,哄老头儿个高兴。不冲
别的,就冲他那么大岁数了! 他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几个土鞋底
印,诚惶诚恐就脱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您那双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
秀红大声抗议,臊得他脸上一阵热。
“工作鞋一天八小时捂着,木材厂哪个工人的脚不臭? ”老头儿宽厚地说。
又吩咐女儿,“拿纸来,拿笔来。”
秀红转身去拿来了纸和笔,递给老头儿。
“给他。”老头儿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给你。大主任! ”
他狐疑地接过纸和笔。
老头儿又吩咐女儿:“把茶几往他跟前挪挪。”
“他自己是个死人呀! ”秀红不乐意了,拒不执行。
“我自己挪。我自己……”他很识趣。
“不! ”老头儿的眼皮倏地撩起来了,瞪着女儿道,“非你挪不可! 我让谁
挪谁就得挪! 这还是在我家里,我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姚守义不敢别着老头儿的劲儿,只有嘿嘿讪笑着。
秀红噘起嘴,将茶几往他跟前推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一条长腿,
脚尖挑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悠荡着玩。
老头儿说:“你给我写。”
姚守义说:“写什么啊? ”
老头儿说:“向敝党写份检讨。”
姚守义问:“怎么写啊? ”
老头儿说:“还得我教你么? ”
“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哝着,马上作出要下笔的模样,心里却着实不
知该怎么写。不敢抬头看老头儿,侧脸瞧了秀红一眼。
“该往纲上提,你就放心大胆往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