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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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去,一去也可以好几天不回来。
玉官自从与丈夫离别以后,就没同男人有过夜谈。她有一点忘掉自己,彼此直
谈到中夜,陈廉才领她到后院屋里去睡。他出来倒扣着大门,自己就在爪棚底下打
铺。在屋里的玉官回味方才的谈话,闭眼想像灯光下陈廉的模糊的样子,心里总像
有股热气向着全身冲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睡不着。她睁着眼听外面许多的声
音,越听越觉得可怕。她越害怕,越觉得有鬼迫近身边。天气还热,她躺在竹床上
没盖什么。小油灯,她不敢吹灭它,怕灭了更不安心。她一闭着眼就不敢再睁开,
因为她觉得有个大黑影已经站在她跟前。连蚊子咬,她也不敢拍,躺着不敢动,冷
汗出了一身,至终还是下了床,把桌上放着的书包打开,取出《圣经》放在床上,
口里不歇地念乃西信经和主祷文,这教她的心平安了好些。四围的声音虽没消灭,
她已抱着《圣经》睡着了。一夜之间,她觉得被鬼压得几乎喘不了气。好容易等到
鸡啼,东方渐白,她坐起来,抱着圣书出神。她想中国鬼大概不怕洋圣经和洋祷文,
不然,昨夜又何故不得一时安宁?她下床到门口,见陈廉已经起来替她烧水做早餐,
陈廉问她昨夜可睡得好。玉官不敢说什么,只说蚊子多点而已。她看见陈廉的枕边
也放着一本小册子,便问他那是什么书。陈廉说是《易经》,因为他也怕鬼。她恍
然大悟中国鬼所怕的,到底是中国圣书!
一夜的经过,使玉官确信世间是有鬼的。吃过早饭以后,身上觉得有点烧,陈
廉断定她是昨夜受了凉,她却不以为然。她端详地看着陈廉,心里不晓得发生了一
种什么作用,形容不出来,好像得着极大的愉快和慰安。他伺候了一早晨,不但热
度不退,反加上另一样的热在心里。本来一清早,陈廉得把担子挑着到镇上去批肉。
这早晨伺候玉官,已是延迟了许多时候,见她确像害病,便到镇里顺便替她找一顶
轿子把她送回城里。走了一天多,才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自己不自
在,却没敢告诉人。
她想,这也许是李家的祖先作祟,因为她常离家,神主没有敬拜的原故。建德
回家也是到杏官那边去的时候多,自玉官调到别处,除教友们有时借来聚聚会以外,
家里可说是常关锁着,她在床上想来想去,心里总是不安,不由得起来,在夜静的
时候,从梁上取下红口袋,把神主抱出来,放在案上。自己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洗
净了手,拈着香向祖先默祷一回。她虽然改了教,祖先崇拜是没曾改过。她常自己
想着如果死后有灵魂的存在,子孙更当敬奉他们。在地狱里的灵魂也许不能自由,
在天堂里的应有与子孙交通的权利。灵魂睡在坟墓里等着最后的审判,不是她所佩
服的信条。并且她还有她自己的看法,以为世界末日未到,善恶的审判未举行,谁
该上天,谁该入地,当然不知,那么,世间充满了鬼灵是无疑的。她没曾把她这意
思说过出来,因为《圣经》没这样说,牧师也没这样教她。她又想,凡是鬼灵都会
作威作福,尤其是恶鬼的假威福更可怕,所以去除邪恶鬼灵的咒语图书,应当随身
携着。家里的祖先虽不见得是恶鬼,为要安慰他们,也非常时敬拜不可。
自她拜过祖先以后,身体果然轻快得多,精神也渐次恢复了。此后每出门,她
的书包里总夹着一本《易经》。她有时也翻翻看,可是怪得很,字虽认得好些个,
意义却完全不懂!她以为这就是经典有神秘威力的所在,敬惜字纸的功德,她也信。
在无论什么地方,一看见破字条、废信套、残书断简,她都给捡起来,放在就近的
仓圣炉里
下一节
四
忽忽又过了几年,建德已经十来岁了。玉官被调到锦鲤去住,兼帮管附近村落
的教务。建德仍在城里,每日到教堂去上课,放学后,便同雅言一起玩。杏官非常
喜爱建德,每见他们在一起,便想像他们是天配的一对。她也曾把这事对玉官提过,
不过二人的意见不很一致。杏官的理想是把建德送到医院去当学生,七八年后,出
来到通商口岸去开间西药房,她知道许多西医从外边回来,个个都很阔绰。有些从
医院出来,开张不到两年,便在乡下买田置园,在城里盖大房子。这一本万利的买
卖,她当然希望她的未来女婿去干。玉官的意见却有两端。第一,牧师们希望她的
儿子去学神道,将来当传教士;第二,她自己仍是望儿子将来能得一官半职,纵然
不能为她建一座很大的牌坊,小小的旌节方匾也足够满她的意。关于第一端,杏官
以为聪明的孩子不应当去学神道,应当去学医:至于第二端,她又提醒玉官说的教
人不能进学,因为进学得拜孔孟的牌位,这等于拜偶像,是犯诫的。基本的功名不
能得,一官半职从何而来?在理论上杏官好像是胜一筹。可是玉官不信西药房便是
金矿坑,她仍是希望她的儿子好好地念书,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怕没有禀保。建德
的前程目前虽然看不清,玉官与杏官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二人的子女的确是像形影
相随;至终,婚约是由双方的母亲给定好了。
在建德正会做文章的时候,科举已经停了。玉官对于这事未免有点失望,然而
她还没抛弃了她原来的理想,希望建德得着一官半职,仍是她生活中最强的原动力。
从许多方面,她听见学堂毕业生也可以得到举人进士的功名,最容易是到外洋游学,
她请牧师想法子把建德送出洋去,牧师的条件是要他习神学,回来当教士,这当然
不是她理想中儿子的前程。不得已还是把建德安置在一个学膳费俱免的教会学堂。
那时这种学堂是介绍新知的唯一机关。她想十年八年后,她的积聚必能供给建德到
外国去,因为有人告诉她说,到美国可以半工半读,勤劳些的学生还可以寄钱回家,
只要预备一千几百的盘缠就可以办得到,玉官这样打定了主意,仍旧下乡去做她的
事情。
年月过得很快,玉官的积聚也随着加增,因为计算给建德去留学,致使她的精
神弄得恍恍惚惚,日忘饮食,夜失睡眠。在将近清明的一个晚上,她得着建德病得
很厉害的信,使她心跳神昏,躺在床上没睡着,睡着了,又做一个梦。梦见她公公、
婆婆站在她跟前,形状像很狼狈,衣服不完,面有菜色。醒来,坐床上,凝思了一
回,便断定是许多年没到公姑坟上去祭扫,也许儿子的病与这事有关。从早晨到下
午,她想不出什么办法。祭墓是吃教人所不许的。纸钱,她也不能自己去买。她每
常劝人不要费钱买纸钱来烧,今日的难题可落在她自己身上了!她为这事纳闷,坐
不住,到村外,踱过溪桥,到树林散步去。
自从锦鲤的福音堂修盖好以后,陈廉已不为教会看守房子,每天仍旧挑着肉担,
到处吹螺。他与玉官相遇放林外,便坐在桥上攀谈起来。谈话之中,陈廉觉得她心
神好像有所惦罣,问起原由,才知道她做了鬼梦。陈廉不用怀疑地说,她公婆本来
并不信教,当然得用世俗的习惯来拜他们。若是不愿意人家知道的话,在半夜起程,
明天一早便可以到坟地。祭回再回城里去也无不可。同时,他可以替她预备酒肉、
香烛等祭品。玉官觉得他很同情,便把一切预备的事交待他去办,到时候在村外会
他。住在那乡间的人们为赶程的原故,半夜动身本是常事,玉官也曾做过好几次,
所以福音堂的人都不大理会。
月光盖着的银灰色世界好像只剩下玉官和陈廉。山和树只各伴着各的阴影,一
切都静得怪可怕的。能够教人觉得他们还是在人间的,也许就是远村里偶然发出来
的犬吠。他们走过树下时,一只野鸟惊飞起来,拍翅的声,把玉官吓得心跳肉颤,
骨软毛悚。陈廉为破除她的恐怖,便与她并肩而行,因为他若在前,玉官便跟不上;
他若在后,玉官又不敢前进。他们一面走,一面谈,谈话的范围离不开各人的家世。
陈廉知道玉官是希望着她的儿子将来能够出头,给她一个好的晚景。玉官却不知道
陈廉到底是个什么人,因为他不大愿意说他家里的事。他只说,他什么人都没有,
只是赚多少用多少。这互述身世的谈话刚起头,鱼白色的云已经布满了东方的天涯。
走不多时,已到了目的地,陈廉为玉官把祭品安排停当,自己站在一边。玉官拈着
香,默祷了一回,跪下磕了几个头。当下她定要陈廉把祭品收下自用。让了一回,
陈廉只得听从,领着她出了小道,便各自分手。
陈廉站在路边,看她走远了,心里想,像这样吃教的婆娘倒还有些人心。他赞
羡她的志气,悲叹她的境遇,不觉叹了几口气,挑着担子,慢慢地望镇里去。
玉官心里十分感激陈廉,自丈夫去世以后,在一想起便能使她身上发生一重奇
妙的感觉的还是这个人。她在道上只顾想着这个知己,在开心的时候他会微笑,可
是有时忽然也现出庄肃的情态,这大概是她想到陈廉也许不会喜欢她,或彼此非亲
非故所致罢。总之,假如“彼此为夫妇”的念头,在玉官心里已不知盘桓了多少次,
在道上几乎忘掉她赶程回家的因由。几次的玄想,帮助她忘记长途的跋涉。走了很
远才到一个市镇,她便雇了一顶轿子,坐在里头,还玄想着。不知不觉早已到了家
门,从特别响亮的拍门声中知道她很着急。门一开,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正
确确地是她的儿子建德。她发了愣,说她儿子应当在床上躺着,因为那时已经快到
下午十点钟了。建德说他并没有病,不过前两天身上有点不舒服,向学校告了几天
假罢了。其实他是恋上了雅言,每常藉故回家。玉官一踏进厅堂,便见雅言迎出来,
建德对他母亲说,亏得他的未婚妻每日来做伴,不然真要寂寞死了,这教玉官感激
到了不得,建德顺即请求择日完婚,他用许多理由把母亲说动了,杏官也没异议,
于是玉官把她的积金提些出来,一面请教会调她回来城里工作,等过一年半载再回
原任。
举行婚礼那一天,照例她得到教堂去主婚。牧师念圣经祈祷,祝福,所有应有
的礼节一一行过。回到家中,她想着儿子和新妇当向她磕头,那里想到他们只向她
弯了弯腰。揖不像揖,拜不像拜!她不晓得那是什么礼,还是杏官伶俐,对她说,
教会的信条记载过除掉向神以外,不能向任何人物拜跪,所以他只能行鞠躬礼。玉
官心想,想不到教会对于拜跪看得那么严重,祖先不能拜已经是不妥,现在连父母
也不能受子女最大的敬礼了!她以为儿子完婚不拜祖先总是不对的。第四天一早趁
着建德和雅言出门拜客的时候,她把神主请下来,叩拜了一阵,心里才觉稍微安适
一点。
下一节
五
自从雅言嫁到玉官家里,一切都很和气,玉官真个享了些婆福,出外回来,总
有热茶热汤送到她面前。媳妇是想不到地恭顺,连在地上捡得一红纸条都交回给她。
一见面便妈妈长妈妈短的问,把她老人家奉承得眉飞目舞,逢人便赞。
花无百日香,媳妇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到半年,玉官对于雅言有些厌恶了,原
因是建德入了革命党。她以为雅言知道,没劝他犹可说,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他
同十几个同志预谋到同安举事,响应武汉;不料事机不密,被逮了十几个人,连他
也在内,知县已经把好几个人杀了。这消息传到玉官耳边,急得她捶胸跄地,向天
号哭,一面向上帝祈祷,一面向祖先许愿。她以为媳妇不懂得爱护丈夫,连这杀头
大罪,也不会阻止他,教他莫去干,她向着雅言一面哭,一面骂,骂得媳妇也哭起
来。
玉官到牧师那里,求他到县里去说人情,把儿子保出来。一面又用了许多银子
托人到县里去想法子。她的钱用够了,也就有人出来证明建德是被诬陷,可不是吗!
他的年纪不过是十八九,懂得什么革命呢?加以洋牧师到知县面前面保,不好拒绝,
恐怕惹出领事甚至公使的照会,不是玩的。当下知县把建德提出来,教训了几句,
命保人具结,当堂释放。牧师搂着他,两眼望天直祷告了一刻工夫。出了衙门,一
面走,一面劝建德不要贪图世间的功业,要献身给天国。建德的入党也是胡里胡涂
地,自思既然受了天恩,便当随教会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牧师当然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