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7-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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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下床来看他睡觉。他睡得很沉,他那鞋匠工具箱和没做完的旧活儿已摆回了原先的地方。
第十一章 搭挡小像
“西德尼,”就在那天晚上或是次日凌晨,斯特莱佛先生对他的豺狗说,“再调一碗五味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和那以前的许多晚上西德尼都曾加班加点,要赶在大假日到来之前把斯特莱佛的文件处理完毕。文件终于处理完毕了,斯特莱佛积压的工作全部漂漂亮亮告了个段落,只等着十一月份带着它气象上的云雾和法律上的云雾,也带着送上门的业务到来。
西德尼用了多次冷敷,可精神仍然不好,头脑仍然不清。他是靠使用了大量的湿毛巾才熬过了这一夜的。在用湿毛巾之前,还喝了与之相应的特别多的葡萄酒,直弄得心力交瘁。现在他拉下了那“大头巾”扔进盆子里。六个小时以来他都不时在盆里浸毛巾。
“你在调另外一碗五味酒么?”大肚子的斯特莱佛两手插在腰带里,躺在沙发上,眼睛瞟着他。
“是。”
“现在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你颇为惊讶的事,你也许会说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精明:我想结婚了。”
“你想?”
“是的。而且不是为了钱。现在你有什么意见?”
“我不想发表多少意见。对方是谁?”
“猜猜看。”
“我认识么?”
“猜猜看。”
“现在是早上五点钟,我的脑子像油煎一样噼噼啪啪乱响,我才不猜呢。要我猜,你得请我吃晚饭。”
“那好,那我就告评你,”斯特莱佛慢慢坐起身来说。“西德尼,我对自己相当失望,因为我不能让你理解我,因为你是这样一个迟钝的笨蛋。”
“可你呢,”西德尼一边忙着调五味酒,一边回答,“你却是这样一个敏感而有诗意的精灵。”
“听着!”斯特莱佛回答,夸耀地笑着,“我虽然不愿自命为罗曼斯的灵魂(因为我希望自己头脑更清醒),可总比你要温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运些,假如你是那意思的话。”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更一—更——”
“更会献殷勤,只要你肯干,”卡尔顿提醒他。
“不错!就说是会献殷勤吧。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子汉,”斯特莱佛在他朋友调酒时吹嘘起自己来,“我很愿在女人堆里受人欢迎,而且很愿花功夫,也懂得怎样做。比你要强多了。”
“说下去,”西德尼·卡尔顿说。
“不,在我说下去之前,”斯特莱佛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摇着头说,“我先得对你交代一句。你跟我一样常去曼内特医生家,也许比我去得还多,可你在那儿总那么忧郁,我真替你难为情。你总像个一言不发、没精打采的受气包,我以我的生命与灵魂发誓,我为你感到害躁,西德尼!”
“你也会感到害澡,这对像你这样的法庭工作人员倒是件大好事,”西德尼回答道,“你倒应该感谢我呢!”
“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溜掉,”斯特莱佛回答,话锋仍转向西德尼,“不,西德尼,我有义务告诉你——为了帮助你,我要当而告诉你,你跟那样的人来往的时候简直丢脸透了。你这人很不受欢迎呢!”
西德尼喝下一大杯自己调的五味酒,笑了。
“你看看我!”斯特莱佛挺挺胸膛,说,“我的条件使我更加独立,不像你那样需要受人欢迎。可我干吗还需要受人欢迎呢?”
“我倒还没见过你受谁欢迎呢,”卡尔顿喃喃地说。
“我那样做是出于策略,出于原则。你看我,蒸蒸日上。”
“你并不会因为谈起你的婚姻打算而蒸蒸日上的,”卡尔顿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希望你继续受人欢迎。至于我么——你难道永远也不明白我是无可救药的?”
他带着嘲讽的神气问道。
“你没有必要无可救药,”他的朋友回答,并没有带多少安慰的口气。
“我没有必要,这我明白,”西德尼·卡尔顿说,“你那位小姐是谁?”
“我宣布了名字你可别感到难为情,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他想让对方拿出友好的态度欢迎他就要宣布的心事。“因为我知道你对自己说的话连一半也不当真,而且即使全部当真也并不重要,所以我就先来个小小的开场白。你有一次曾在我面前说过藐视这位小姐的话。”
“真的?”
“肯定,而且就在这屋里。”
西德尼·卡尔顿望了望五味酒,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他喝光了五味酒,又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
“那姑娘就是曼内特小姐,你曾说过她是个金发的布娃娃。如果你在这方面是个敏感细腻的人,西德尼,我对你那种说法是会生气的。可你是个粗线条,完全缺少那种体会,因此我并不在乎,正如我不会在乎一个不懂画的人对我的画发表的意见,或是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对我的曲子发表意见一样。”
西德尼·卡尔顿迅速地喝着酒——望着他的朋友大口大口地喝着。
“现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我不在乎财产,她是个迷人的姑娘,我已下定了决心要让自己快乐。总之,我认为我有条件让自己快乐。她嫁给我就是嫁给一个殷实富裕的人、一个迅速上升的人、一个颇有声望的人:这对她是一种好运,而她又是配得上好运的。你大吃一惊了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大吃一惊?”
“你赞成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不赞成?”
“好!”他的朋友斯特莱佛说,“你比我估计的来得轻松,对我也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唯利是图,尽管体现在无疑已很懂得你这个老哥儿们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对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受够了——想换个法儿活都不行。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尽可以在外面呆着),而且我感到曼内特小姐在任何情况下都挺有用处,能绘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决心。现在,西德尼,老伙计,我要对你和你的前途说几句。你知道你的处境不佳,的确不佳。你不懂得钱的重要。你日子过得辛苦,不久就会遍体鳞伤,然后就是贫病交迫。你的确应当考虑找个保姆了。”
他说话时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气使他看上去大了两倍,也使他可厌的程度大了四倍。
“现在,让我给你出个主意,”斯特莱佛接着说,“你得面对现实。我这人就面对现实,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你有你的方式,你得面对现实。结婚吧!找个人来照顾你。你不喜欢跟女人交际,不懂得女人,也不会应付女人,别把那当回事。找一个对象。找一个有点财产的正经女人——一个女老板,或是女房主什么的—一跟她结婚,来个未雨绸缪。你只能这样。想想吧,西德尼。”
“我想想看,”西德尼说。
第十二章 体贴的人
斯特莱佛先生决心把幸运慷慨地施舍给医生的女儿之后,便决定在离开城市去度大假之前把她的喜事告诉她。他在头脑里对此事进行了一番辩论,得出的结论是最好先处理完准备事宜,然后从容安排是否在米迦勒学期前一两周,或其后至希拉里节学期之间的圣诞节小假内向她求婚。
对于自己在本案中的实力他丝毫不怀疑。他对此案判决的路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按照讲求实惠的人世常理——那是唯一值得考虑的根据——跟陪审团作了辩论。这案子很清楚,无懈可击。他传唤自己作原告,他的证据不容辩驳。被告方面的律师只能放弃辩论,陪审团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经过审判斯特莱佛大法官感到满意,案情最清楚不过。
据此,斯特莱佛先生决定以正式邀请曼内特小姐到伏克斯霍游乐园去玩开始他的大假。若是她不肯,便去兰勒拉花展;若是再莫名其妙地遭到拒绝,他只好亲自到索霍区去,在那儿宣布他那高贵的意图了。
于是斯特莱佛先生便从法学会横冲直撞地上了路,到索霍区去了—一大假的鲜花正在那儿含苞欲放。任何人只要看到他从伦敦法学会的圣敦斯坦沿着大道把体弱的人们挤开、气势汹汹地前迸的样子,便不难明白他是多么强大、多么可靠。
他必须路过台尔森银行。他在银行有存款,又知道罗瑞先生是曼内特一家的好朋友,因此忽然想到银行去一趟,把索霍地平线上的曙光向他透露。于是,他推开了门(那门喉咙里轻微地咕噜了一声),一个趔趄落下两步阶梯,走过了两位老出纳员,横冲直撞地挤进了罗瑞先生那长了霉的后间密室。罗瑞先生坐在庞大的帐本面前,帐本的格子里写满了数字。他窗户上垂直的钢条似乎也是用来写数字的格子,而在云天之下的每一件事物则是填在格子里的数字。
“哈罗!”斯特莱佛说。“你好吗?但愿你身体健康?”
斯特莱佛先生的一大特点便是在任何地方、任何空间里都显得太大。他在台尔森银行也是显得太大,连远处角落里的老行员们也都抬起了头,露出抗议的神态,仿佛被他挤到墙边去了。在屋子深处神气十足地看着文件的“银行当局”此时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仿佛斯特莱佛的脑袋一头撞到了他那责任重大的背心上了。
谨慎的罗瑞先生用自以为最宜于这种情况的标准口吻说道,“你好,斯特莱佛先生?”然后跟他握了手。他的握手有点特别,只要“银行当局”弥漫在空气里,台尔森银行的职员跟顾客握手都有这个特点:带着一种自我谦抑的神气,因为他是代表台尔森公司握手的。
“有事要我为你效劳吗,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以业务人员,的身份提问。
“没有事,我这是对你的私人访问,罗瑞先生。我有私人的话要对你说。”
“啊,原来如此!”罗瑞先生说,说时把耳朵凑了过来,眼睛却瞟着远处的“银行当局”。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莱佛先生两条胳膊自信地趴在他桌子上说——那办公桌虽然是很大的双人桌,却还装不下他的一半,“我要去向你那逗人爱的小朋友曼内特小姐求婚了呢,罗瑞先生。”
“啊天呐!”罗瑞先生叫了出来,怀疑地擦着下巴,望着客人。
“你‘天呐’个什么呀,先生?”斯特莱佛先生身子一缩,重复道。“你干吗天呐天呐的,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罗瑞先生?”
“我的意思,”业务人员回答,“当然是友好的,感激的,认为这个打算说明你是个最善良的人。总之,我的意思是祝愿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但是,的确,你知道,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住了嘴,对着他以最奇怪的方式摇着头,仿佛对他无可奈何,只好在心里说,“你知道你这样做真有点太出格了。”
“怎么!”斯特莱佛说,用他那好胜的手一拍桌子,眼睛睁得更大了,还倒抽了一口大气,“我要是明白你的意思,就绞死我,罗瑞先生!”
罗瑞先生调整了一下两耳旁的小假发,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咬了咬鹅毛笔的羽毛。
“去他娘的,先生!”斯特莱佛瞪眼望着他,“我难道还不够资格么?”
“啊天呐,够的!啊,够的,你够资格!”罗瑞先生说,“要说够不够资格么,你倒是够的。”
“我难道不发达么?”斯特莱佛问。
“啊,要说发达么,你倒也是的,”罗瑞先生说。
“而且在步步高升?”
“要说高升么,你知道,”罗瑞先生说,很乐意再承认他一点长处,“谁也不会怀疑的。”
“那,你他娘的是什么意思,罗瑞先生?”斯特菜佛显然蔫了气,问道。
“啊,我——你现在就打算去求婚么?”罗瑞先生问。
“照直说吧:”斯特莱佛一拳擂在桌上。
“那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去。”
“为什么,”斯特莱佛问道。“我不会给你退路的。”他像在法庭上一样向他晃着一根指头。“你是个办理业务的人,办事必须有个理由。说出来,你为什么不会去?”
“因为,”罗瑞先生说,“要追求这样的目标,若是不能十拿九稳,我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他娘的!”斯特莱佛叫道,“任何事情都能叫你这条理由驳倒的。”
罗瑞先生瞥了一眼远处的“银行当局”,再瞥了一眼斯特莱佛。
“你真是个办理业务的人,老资格的,有经验的,坐银行的,”斯特莱佛说,“已经总结了三条大获全胜的主要理由,还说不能十拿九稳!而且说得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