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编零-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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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唐之盘绦,宋则改盘雕,为不可解。其实清初尚作,可以从营造法式《簟纹》得大略,工匠俗名为簟纹,官中则名“盘鵰”。如从鸟纹锦求之,百世不可得也。
约家树明过李家看锦缎。约抡元及《新观察》记者礼拜一到家中。劝工友李同志学画。画一鱼罐,甚用心。和新来二位谈工作性质。初来工作总是理想高,事实待扎实学习,学习不够,而适应环境不容易。在学校为思想前进,到工作中时,就不免有困难,或感觉不能如学校师生关系好也。得一一劝其适应及努力。
极累。未吃饭。工作何时方能放手作去?书无从读。可能应去纺织工厂去和千百工人在一处,对他们有益得多。
为图案系一助教拟一百牡丹花纹图案,故宫清明宋瓷中即可得四一种。可能还是近于多事,因教授先生都不要那么多资料来教学,教学已廿卅年,一切都很觉得已足够,多事可能对他们即是一种搅扰。
礼拜日(3月29日)
到李杏南处借经面,好的未能即借到。只带回一函晚明时金锦,及荷包六个。系和江忠实、王家树同去。回时兆犹未返校②。虎虎病可忧,穷极,无可为力。约抡元等礼拜一过家中谈谈文章事,写不好,还是退还省事!中和夫妇来,年青人如日方升,大是幸福。工作永不完结,一堆待作事不知如何方能有四只手来进行。小龙小平在客室用傻声歌唱,印象离奇。
高植来信说四月将来北京。
礼拜一(3月30日)
整理陈列计画,将各种意见总括,提写到计画上去。将应询催事各方面信提交办公室,待去信。
写工作月终总结,在自我批评上,发现自己作小职员心理在发展。凡事循规蹈矩的下去,相当可怕。但在一出主张即和事实要求不合,这种作小职员心情,也是在工作中有必要的。对人过于热心,对事过于热心,都易成多事,无补实际。学《实践论》。可能调出去对于这里大家为有益,对事也有益。个人主观易致误事。但一切均由客观来决定,即自然成小职员心理状态,越来越严重矣。极离奇,人人均若欣欣向荣,我却那么萎下去。相当奇怪。真是学到老,学不了也!
请办公室去信如下……
礼拜二(3月31日)
半夜未睡,发热,胸部如刺。早起看虎虎去医院,夜里还是咳。仍勉强来办公。学习主观主义提纲。检查毛病,主要是对一切无知而要说话,不是说的不中肯,即是废话、胡说。根源即无知,对世事无知,对馆中只主观的以为有某种官僚主义精神的浸润滋长,工作不易改进。其实就理解而言,内容无知,一开口还是错误。特别是对馆中明天任务,国家在发展中一个国家博物馆必然的任务,这些事本不是我应想的,我说的都不免是空话。因此改正自己方法,即少说或不说馆中问题。凡事禀承馆中首长——馆长,主任,组长,……要作什么即作什么,实事求是作一小职员,一切会好得多。对人,对我,对事,都比较有益。
头发闷,眼发胀,心发慌,无从诊治。我算是在作什么?
心脏不好,无可为力。
礼拜六(4月4日)
早上勉强来。肺不受用,已退烧,还咳,鼻未好。糟糕之至。为温同学拟出一百种图案花,代表各种器形和时代,如能从一礼拜中摹的摹,照的照,结果会对于“学”的“教”的都具体知道些些东西。但主持一系的认识上若尚停顿到“创作”上,只怕钻进古典即跑不出(事实上钻不进),因而不以为然,则近于多事矣。甚矣,多少年来之多事。凡事都多事。
而结果只有听之。只能用善于等待解嘲。但多事而不成,可以从等待客观世界有需要时再说不迟。若主一系,担当一单位的,总还是以得过且过下去,特别是教人子弟的,真是可怕。因几十年来的拖拖混混,实在误人。斯大林说的,什么地方工作推进不前,什么地方即有“官僚主义”。徐大师几十年主持艺教,真是误人子弟多矣。但是几十年能安于如此,也是奇怪。原来还以为自己是画家,不屑向工艺学习,现在还预备来指导工艺,其实还是不知如何先向工艺好好的学。明天也许即得进入创造工艺,依然是不知工艺为何事。一个画家底子,按传统思想意识来说,照例即不明白工艺重要性,照例不明白求自己能够为工艺生产服务,还得先学工艺。
如何教育这些人之师?真还是一个问题。因为事情显然,年青一代实不应当再受这种人之师的耽误,得多知道些“艺术”,得具体知道些“民族优秀遗产”,得从这个肥沃土壤中才可能生长出一些花朵,任何一部门美术都这样!
还是得等待。
礼拜二(4月7日)
病得很,工作还在勉强做。美术出版社二同志来谈出版事,因知李杏南处藏残锦不够付印,特过西湖营去跑了半天,回家已极难受。一夜中右腰痛。鼻出血。胸部难受。眼发胀。
闻同事在商讨名目,如在梦中。事作不完。
【注释
①写于1953年春。
②兆即作者的夫人张兆和,当时在西郊圆明园教中学,住校。给云六大哥
大哥:年头寄信,想早收到……看看报纸,才知道今天廿九,是我进入五十八岁的生日,大致只有你和大姐还记得起这一天!这里无一个人在家,我就独自坐下来听悲多汶第九交响乐,倒好像真是为我做寿,声音那么欢乐而又清静!虽这么说,你可不用为我生活或身体担心,这里凡事都照常,都好。
我在故宫一天,历史博物馆一天,总有事情可作。今天在故宫陪了约卅个年青美术学生看了一天绸缎和陶瓷,虽累些,还是很好,因为知道对他们有益!这些年青学生多十分幸运,在参加十大建筑中陶瓷和丝绸、地毯设计工作。工作热情虽高,也画得相当好,可是面对现实,究竟不大好办。几年来,对遗产取得是个虚无态度,应当懂的多不知道,已懂的多是皮毛。万千种好花样多不会利用,直到需要时,才明白三四年学习白费了大堆日子。即再大胆敢想敢做,到现实工作上,才了解学得不扎实,卫星不好放!他们的先生早成习惯,却并不怎么着急,我却不免代为着急……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一个生日,也是在北京过的。天气极冷,只穿一件夹衫,黄昏中从宣武门内图书馆走出,到西单附近,在一个羊肉摊子前停下,看人吃羊杂碎,摊子边正有个带喇叭的留声机在唱《洋人大笑》。我一文不名,就那么听下去。极奇怪,即在这种困难情形下,也不觉得什么叫“难受”,只觉得存在是一种离奇情形,好处无人知道。眼看到许许多多坏蛋傻瓜,日子通过得满好,我却简直难以支持下去。但是,事实上我竟那么支持下来了,在谁也不易设想困难中坚持学习,首先战胜自己的无知……千百军阀伟人,财主议员,都已完事了,我居然还存在,真应了诗人所说“此身虽在堪惊”。更离奇处也许还是现在,又像是在一种孤独中存在。并家中人也似乎不怎么相熟。由于工作,接触面虽相当广,可像是没有一个真正知道我在为什么努力的人。我依旧并不难受,就那么无事忙工作下去,存在下去。忙的全是别人事情,学的又似乎永远不算是学问。打算的全是职务以外或职务以上的,以及明年后年才需要考虑到的。可是却永远不会把自己地位安排得稍好一些。正相反,许多行为都像是专找不利于己的“赔本生意”去做,结果自己倒常处于狼狈地位。比起熟人来,我真正是不会自处到了家!和过去学习写作一样,我总是呆头呆脑的干,毫不取巧弄乖,结果反不如有些人使三分气力用笔,七分气力社交,还到处逢源。可是我总深信只要工作对国家整个向前有益,也就够了,个人吃点亏或生活寂寞些,都无妨。
明年十月后,如许多事情还是走不通,研究工作也不能如应有的进行,体力又已不大济事,也许还是准备再作冯妇,来做个“职业作家”省事些。因为十年来做职员,一天上下班四次,得来回换车八次,每天大约即有二小时在车中挤去。
总是头昏昏的,黄昏过马路时,还得担心被车撞倒。除了我自己知道这么方式使用有限生命,真是对国家一种不大经济的浪费,此外绝对没有人还会想得到。我大致学许多都有望学好,可是想学做个好职员,实在不容易。
诸事望放心,因为在工作上我总像是一个“永远乐观派”,这事作不对,就再换一门来重新学,重新作,一定要学好它,作出点成绩。但是在生活上,也许应当说,注定是个“永远败北者”才符合事实。老话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想推开也不成”,所以即或相当羡慕人有搞头,要学可学不来!
或许笨也有笨的好处,过几年会各事不同一些,有较多自己可支配时间,能集中精力做点事,也不辜负党的希望。
北京今年冬天格外冷,入晚经常在零下十五度,房中炉火旺旺的,还不暖和。想起即在这种天气下,还经常有亿万人在寒风中赶工筑路、架桥、搞钢铁基地……个人觉得未免太渺小了。一定还得努一把力,来把工作做好。一切望放心!
二弟旧十一月廿九晚北京
(1959年1月8日)
大哥:得近信,知道体力还好。怕冷事,过些日子当为问问熟人看,是否有什么药,如鹿茸卫生丸之类,有些效验没有。如好就为买些来。一近三月,我们已起始在准备“忙”,接受“忙”!因为新馆近二百幅历史故事问题画、塑,和外边兄弟馆同样画幅,都由我们提参考材料,有的是永远作不完的事情待作。近又调我参加科学院编辑历史图谱工作,约有五千个图片,将编成一千页,赶九月出版,许多器物简单说明工作,恐得参加,工作量也不轻。馆中还有许多对外供应资料工作,由保管部作,没人肯做,调我过保管部后,我也得揽一手。将来他们搞历史歌舞戏曲电影,都少不了博物馆一份工作。只要肯继续好事热心,真可作许多事!目前只希望身体能支持下去,不至于半途垮下才好。一到具体问题考验上,才明白知识真不够用,还应当好好努几年力,多看几万件文物,透熟千百种图录和文献,才能解决许多待解决的问题。目前说来,虽凡事都懂一点点,其实多皮毛知识,极不踏实,求融会贯通,可不容易。而且搞的工作,事实上牵涉范围也太广泛,即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懂得那么透彻仔细。所以明知是个“假里手”,也还是得充下去,作个过渡桥梁,希望能在一二年内为馆中搞个图片资料室,有三五十万文物照片,少壮一辈能用它作个基础,三五年中即可事事赶过我们。照道理说是办得到的,因为情形不同,年青一代机会实在太好。只是年青人若不拼命,怕也不大好办。因为有些搞研究工作的老一辈,搞了半生,就还是永远停顿到旧日玩古董情形下,提不高,令人奇怪。正如另外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见不出丝毫精彩过人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见今天报载,有五千多人入党,中有思成等熟人,其中一定还有许多熟人。思成还写了篇文章,写得很好,在《北京日报》发表,你可看看。报上还载有个通知,从明天起,城里有轨电车一律停止驶行,暂由公共汽车代替。大致“五一”时,全北京城内即可完全改成无轨电车。让我记起初来北京第二年新修电车情形。东单那座“克林法碑”,欧战后改为“公理战胜”牌坊,即是这时移过中央公园的。“共产党”名称还刚在学生中说起。孙中山在北京市民口中还叫作“孙大炮”,以为专只会放大炮、说空话。国内还无“职业作家”,鲁迅也绝不可能靠写作生活,更想不到将来会有个“鲁迅博物馆”在白塔寺附近。我还常跟着游行队伍,散散传单,并不明白要“反帝”,但是又十分讨厌洋人。过不久,许多人都过武汉参加革命去了,我却变成了第一批职业作家。我也是真正在用力革自己的命。一晃卅多年,现在到了“五四”的四十周年时,却已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写过什么作品。新作家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做作家方法和我们已完全不同。报纸广告上经常是《日出》、《雷雨》,《雷雨》又《日出》,以及《金山寺》、《空城计》、《济公传》……戏剧中似乎凡是已经存在的都可望依旧存在。我写的东西,只因为是小说,却比我本身还不扎实,被时代淘汰了。真可说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