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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自传编零-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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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碰到另外一种人,城市中生长,大学生模样,大模大样找向导说明员,我就为向导一番。一会儿,却在人多时和他的什么女同志溜开了。守房子的工友满有意思,说:“这是来会场泡女朋友的,并不用听!”
  也许不是这回事。也许只是到天桥看把式到要钱时溜惯了,以为我快要向他们要钱,就照样溜了。总之另是一型,是常遇的,非特种典型。南方生长,有商业性,聪敏,会办事,会玩,会适应一切不同环境,不太着实。
  也有先听听不下去,到后来人也谦虚了许多,特别是学美术和文化的,临了不免请教贵姓一番。或告,或不告,大家还是相互谢谢,很好。他们想不到我对他们谢谢的理由。想不到他们从不着急的事,我永远在为他们学得不够,不深,不广而着急,为他们工作搞不好展不开而着急!谢谢他们肯多看看学学!不学习,谈什么爱祖国文化?也有问问姓名就亲切起来了的,这时他们才想起我费时间太久,倒怪不好意思起来了。我想起的却是他们还应当多学些。倘若国家教育设计更周到些,也就必然可以有机会多学习些。从他们谢谢中也借此可知他们在学校里上课,多半还是老一套,师生之间情感是不相通的。即有个政治团结的说法,彼此之间到学习问题上时,还是不会打成一片的。因这亲热我倒似乎有点痛苦起来了。半生为了许许多多这种年青人服务,特别是一些作家,这些人目下有在外省的,不明白我怎么过日子极自然。
  还有些身在北京城圈子里住下的人,也像是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来找找我。这也很好,借此可以学习明白社会或人生。人不易知人。这种隔绝也正是对我一种教育。
  但是对国家是否经济?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回外国学联来时,随来几个女联络员,一再叫我“向导”,看样子,她应当在大学读三年书了,也应当明白一点中国文化了,但到我为提出几个最普通的文化史上名词、年代及其他时,她就唧唧唧的不知如何翻译。眼睁得大大的,脸红红的。我相信她办事满热心,也知道跳舞、打球,如出身于教会女子中学,还一定会唱点歌。但是应有文化程度实在不大够,也不大觉得应当努力提高。终于马马虎虎骨碌一阵子走开了。催着那些外来学生走时,也给我一种很深印象。这另是一型年青人,也极可爱,但和村干完全不同。
  也有美术学校的学生,从教师指示来作画的。好心好意告他们这可代表,那不成,这个画什么好,那个画什么不佳,什么画有用,什么画有时代特征。有信,有不信。相信的说下去自然照例还令他满意。不相信不理会的,试看看草稿,才明白他要的完全是另外一些东西。特别是图案,从学习取样的看水准,才明白这一行教师真不知误了多少年青人!
  有时来的是老大娘,解放军,谈下去也若相互都可以得到些东西。有次有个壮壮实实的军官,说的满好,因为他知道的就不少,从他口中就学了许多别的东西。这也是一种新型人民,有种种不同型范,同在历史变动中活得极有生气,将来还得在国防线上保家卫国。
  也有学生群,陪他们来往一走,三小时过去了,相互还觉得不太累。有不明白处,再走回去谈谈。还有中学生,一窝蜂的拥来拥去,年纪有的比我家虎虎还小,也有大些女先生样子的,说到什么东西被毁了时,就呀了起来。见好的画也呀起来。总之,善良得很!在新的国家发展中,这种人是可以塑成一切所需要典型的。全然不知道我是谁。说完了还小伙儿商量了又商量,最后才派了个代表来鞠一躬。适如我三十年前在一些小地方所见到的学生群一样。三十年来这些人即还存在,自己照例早忘了三十年前作学生情形是什么神气了,我却一一保留在印象中,成为生命在极端枯寂痛苦时的安慰。这些人的印象和文化史许许多多的重要业绩,都一例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少的润泽。很离奇,即我的存在,却只是那么一种综合。一种如此相互渗透而又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事物。特别是一些说一句两句话而即不会重新到一处的人,格外生疏却又在某一点上永远光辉灿烂。这些不可知的势力,和另外一时一本书,或一件工艺品,以及一些从远处遥遥传述的谢意和感激,一些抽象的优美原则,以及这原则影响到种种不同人时候种种不同发展,便如把我生命全部分割占有了。
  此外什么是我,就不易理解了。过去几十年如此过去了,明天是不是即如此继续,作为我存在的理由?
  另外还有出国回来不多久,在什么会什么部做了不大不小的人民官,陪同国际友人来作社交式酬对,匆匆忙忙在会场刷了点来钟时间的。他们平时照例极忙。事前大致不曾作过什么准备,只望文生义的指指点点谈着、走着、站着、笑着、左右点头着。听听也满有意思。谈的是什么不明白,但看看专挑大幅画指着说,就知道原来是社交。好意为帮帮忙,解释一下时代性和特征,如肯稍微虚心些,一定也可以知道些东西,但是来不及似的却大模大样走开了。这其中一定有民主人士,有专家,有资本家,有公子哥儿,也可能还有些六七年前西南联大学生,对祖国文化大致不易消化是事实,完全无知倒不是。这也给我一种教育,提高不是容易事。专家或教授,以至于美院先生们,一隔行,对于许多事还不是一例马马虎虎!因此也可理会得到提出普及二字的重要意义。说普及,不只是为一般劳动人民而发,也恰是为专家而发。近五十年的新教育,仔细检讨分析,大部分读书人,用心到外国语文诵读,如《颜氏家训》所说习鲜卑语,弹琵琶,用来服事公卿得人怜爱的意识,也即是帝国主义者殖民地化教育最理想的计划。有许许多多人已子孙相承三代,有许多都是在洋人洋行中长大的,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无知?有什么方法即可望使之对祖国文化发生真正的热爱?一切都只好慢慢来想办法。一切慢慢来!
  尤其是有关文化领导的同志,一定不大容易理会到他个人的工作,用毛选提炼自己后,对于他本人文化知识普及和提高问题,进一步认识,是否感到需要?因为必须提高,不能停顿。要想出办法,且一定得有办法。但是即这个部分也还是先说普及为是。因为第一步普及就还不曾作好!
  我就那么向人民学习,从服务中学了些对于人的新认识,知道了年青一代是什么情形。尤其是学了八九时后,除了几个老工友,明白我应当有一点累,一点儿渴,一点儿轻微喘气。此外就没有一个同事或一个观众会想到这些问题的。至于一般观众,却回到不易设想的各种机关,各种学校,各种家里去了。
  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
  天气渐渐夜了下来,胸部和腰部都如被束缚得极紧,只想在任何一级砖道上坐下来稍停停,可是十来位老工友同志,都八洞神仙似的摇摇晃晃下了城头,下了人间,我过不多久,也就俨然在二百万人民的首都市声中完全消失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制,外在的和内在的,是这种也是那种。在流动如水的车辆来去大道中,一切存在对于我都如十分陌生,异常离奇。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究竟是为什么这么下去?没有人可以回答。
  我似乎在向一群我对她还陌生,她对我却应当相熟的人说:“你年青人,我就为了你,为了你们,我活下来了。为了你们的善良品质,为了你们对国家的爱,为了你们的时代,为了你们在这个新时代中的种种不同得失,为了你们在历史中的特殊地位,而这种地位照例你们自己却又毫无所知。为了你们被解放的青春生命,对于明天一切如此勇往直前,毫无迟疑徘徊。但是更重要,却为了你们的素朴、健康,因而形成对于国家一种强大的向心力,一种真正崭新的文化的创造者,一致将历史轮转加速的代表者。我就为你们之中还有可能从我工作中,理解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熟人,就在一切想象不到的困难中,永远沉默支持下来了。在一切痛苦和寂寞中支持下来了。只为了你们的存在、生长,而我们的生命相互照耀接触,因之对人生都更肯定,我十分单纯的把一切接受下来了。你们目下或将来,应当是一个青年学生,一个纱厂女工,一个伤兵医院的看护,一个农村小学教师,又或者,只不过是一个最平凡的工人或职员,一个店员,只因为你们的存在,在世界中永远有你们的存在,有你们从得失中得来的欢乐或痛苦,有你们在不幸中或其他情形中,还会于不经意时和我一生努力的理想及工作热情,一例消失于风雨不幸中。也为了你们由于生命的青春无知,必然会有各式各样的错误,以及为本质本性上的弱点,而作成毁人不利己的结局。我还为了手中一支笔,有可能再来用到你们生命的形式发展上,保留下你们的种种,给后一代见到。我很沉重但也很自然的活下来了。”
  说到这一点时,我似乎才觉得我真正已有了很久失去了我。我的热情、理想、智慧、能力、一点作人应具有的常识,都一例消失了。剩下的俨然只是一堆名词,诸多名词却又失去了本来意义。所以这个信写来写去,是什么意义,就不明白。住处窗子前小虎虎种的葵花,结朵又已经如斗大,似乎已是第三次。我给你这个信也快写了四个月。今天是礼拜天,一个人单独在住处望到垂在檐前的葵花十分离奇。听到收音机中放送的曲子,才想起这个信起始也是在一个礼拜天写的。
  应当寄给你。特别是要告你,我拟在十月中旬去参加土改,跟人民学习几个月。他们如让我去,大致去两月,如学习得还好,体力支持得下去,组织上还满意,我就再学两月。换地方学。希望有机会看看大地主被人民斗争,也希望看看比较小的地主被斗争情形。更重要是学习明白人民如何处理历史中这个大事情,如何生长,如何生产。也只有从这种学习中把我认识清楚些,再进而学忘我,来学习为人民服务。或用笔,用到这个国家一切生长方面,或不再用笔,即在一种极平凡工作中作公务员到老。
  礼拜二三如没有事,晚饭时来我住处吃,带点你写的文章来看看。你们觉得什么是最为一般人认为成功的短篇小说,也为找点来看看。我自己已看不懂目下说好的和不甚好的差别。如最近些日有有关土改报告文章,你认为好的,也盼望找点来看看。我白天多在天安门里文物局联合办公室。
                             从文九月二日
  【注释
  ①这是作者1951年给一青年记者的废邮,〃文革〃时被抄走,此为残存部分。信写了四个月,在已发现的沈从文书信中,是写得最慢、最长的一封。同年11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我的学习》,是作者第一个正式发表的检讨,与这信写于同一时期。
  ②指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③老舍新创作的话剧《龙须沟》当时已公演,并获得成功。
  ④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是1949年后第一次针对文艺作品的全国性政治运动。〃学《武训传》〃指学习那些批判文章,并非看这部电影。
  ⑤作者离开北大后尚在辅仁大学兼课。日记六则①
  礼拜六(3月28日)
  理辽文化照相,定摹取各相。整理新经板四十一片,从吴履岱处费十万得来,中有樗蒲锦大红三片,黄绿各一片,花为梭式织金龙凤,龙凤各作三角形,和馆藏彩加金不同。亦与程大昌《演繁露》叙述不尽合,然此五片比馆藏为古,因布置与捶练图一女子衣着正合。可知式从唐宋来也。惟樗蒲在唐人如只是形容赌具,事实当为骰子,为琼,则唐之樗蒲绫锦当为六方或八角骰子,正与宋之八搭晕相合,八搭晕正是骰子展成平面结果。是则所谓“凿六破锦”,也可能即是六搭晕或龟子锦,(宋为簇,相似而不尽同)且以龟子锦为近。
  ……正如唐之盘绦,宋则改盘雕,为不可解。其实清初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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