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大典-第3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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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写于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秋天。作者题下自注说:“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者。”荥阳即郑州,是李商隐的第二故乡(原籍怀州)。今遂州萧侍郎,指当时被贬至遂州(属剑南东道)的刑部侍郎萧澣。萧澣在大和七年三月到八年底,曾任郑州刺史,夕阳楼就是他在郑州任上所建。
李商隐受萧的器重与厚遇,所以题注称萧为“所知”。
后萧澣被贬到远州。诗人登夕阳楼,触景伤情,感慨无端,写下这首情致深厚的小诗。
前两句写登楼远望,触景生愁。花明柳暗,本来是赏心悦目的美好景色,但在别有伤心怀抱的诗人眼里,却是惹愁引恨之物。李商隐出身比较寒微,特别重视“知己”的理解和帮助。一年前,非常赏识和栽培他的崔戎在兖海观察使任上溘然长逝;现在,另一位对他厚遇的知己萧澣又被贬远去,这就使诗人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孑无助。而他两次应试不第,也无疑更加重了落拓不遇的悲慨。再加上朝廷中李(训)、郑(注)专权,党争剧烈;宦官势炽,时代与个人身世的浓重阴影,使得这位敏感而重情的诗人多愁善感。
“绕天愁”,不但写出了愁绪的悠远与纷乱,而且与登高望远的特定情境切合。一、二两句,按实际生活次序,应是先登城上楼,后触景生愁。现在这样调换次序,一方面是为了要突出诗人登高望远的无边愁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登城上楼的叙述带上浓郁的抒情色彩,显出曲折顿挫之致。从“上尽”、“更上”这种强调的语气中,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堪承受登高望远所带来的心理重压。
三、四两句专就望中所见孤鸿南征的情景抒慨。
仰望天空,万里寥廓,但见孤鸿一点,在夕阳余光的映照下孑然逝去。这一情景,连同诗人此刻登临的夕阳楼,都很自然地使他联想起被贬离去、形单影只的萧澣,从内心深处涌出对萧澣不幸遭际的同情和前途命运的关切,故有“欲问”之句。但方当此时,忽又顿悟自己的身世原来也和这秋空孤鸿一样孑然无助、渺然无适,真所谓“不知身世自悠悠”了。这两句诗的好处,主要在于它真切地表达了一种特殊人生体验:
一个同情别人不幸遭遇的人,往往未有意识到他自己原来正是亟须人们同情的不幸者;而当他一旦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时,竟发现连给予自己同情的人都不再有了。“孤鸿”尚且有关心它的人,自己则连孤鸿也不如。这里蕴含着更深沉的悲哀,更深刻的悲剧。冯浩说三四两句“凄惋入神”,也许正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而“欲问”、“不知”这一转跌,则正是构成“凄惋入神”的艺术风韵的重要因素。谢枋得说:“若只道身世悠悠,与孤鸿相似,意思便浅。欲问、不知四字,无限精神。”(《叠山诗话》)这是深得诗人用意的独具只眼之评。体现了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原诗》)的特点。
春 雨
李商隐
怅卧新春白袷衣,
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烛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
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
万里云罗一雁飞。
李商隐诗鉴赏
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诗中的男主人公穿着白布夹衫,和衣怅卧。他的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究竟何以如此呢?诗在点明怅卧之后,用一句话作了概括的交待:“白门寥落意多违。”据南朝民歌《杨叛儿》: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白门当指男女欢会之所。过去的欢会处,今日寂寞冷落,不再看见对方的踪影。与所爱者分离的失意,便是他愁思百结地怅卧的原因。
怅卧中,他的思绪浮动,回味着最后一次访见对方的情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仍然是对方住过的那座熟悉的红楼,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甚至没有勇气再靠近它一点,只是隔着雨凝视着。往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亲切温存的红楼,如今是那样地凄寒。在这红楼前,他究竟站了多久,也许连自己都不清楚。他发现周围的街巷灯火已经亮了,雨从亮着灯光的窗口前飘过,恍如一道道珠帘。在这珠帘的闪烁中,他才迷蒙地沿着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独自走回来。
他是这样地茫然若失,所爱者的形影,始终在他的脑际萦回。“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他想象着,在远方的那人也应为春之将暮而伤感吧?
如今蓬山远隔,只有在残宵的短梦中依稀可以相会了。
强烈的思念,促使他修下书札,侑以玉珰一双,作为寄书的信物。这是奉献给对方的一颗痛苦的心,但路途遥远,障碍重重,纵有信使,又如何传递呢?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且看窗外的天空,阴云万里,纵有一雁传书,又能穿过这罗网般的云天么?
以上是这首诗大致包含的意境。男主人公的处境、活动、心情,基本上是清楚的。读者所难于知道这种恋爱的具体对象和性质。据作品本身看,所爱的对方大约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远离而去了。李商隐在他的组诗《柳枝五首》序中便曾述及洛阳有一个女子属意于他,但不幸被“东诸候取去”,而铸成了遗憾事。《春雨》诗中推想对方“远路应悲春晼晚”,又感到当时的环境如“万里云罗”,可见这种恋爱或许也是与受到“东诸侯”之类权势者的阻离有关。不过,这终究只能是一种推测。
李商隐在这首诗中,赋予爱情以优美动人的形象。
诗借助于飘洒天空的春雨,融入主人公迷茫的心境、依稀的梦境,以及春晼晚、万里云罗等自然景象,烘托别离的寥落,思念的深挚,构成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一联,前一句色彩(红)和感觉(冷)互相比照。红的色彩本来是温暖的,但隔雨怅望反觉其冷;后一句珠箔本来是明丽的,却出之于灯影前对雨帘的幻觉,极细微地写出主人公寥寂而又迷茫的心理状态。末联“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也富于象征色彩。很有创造性地借助于自然景象,把“锦书难托”的预感形象化了,并把忧郁怅惘的情绪与广阔的云天,融为一体。凡此,都成功地表现出了主人公的生活、处境和感情,情景、色调和气氛都令人久久难忘。这种真挚动人的感情和优美生动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种艺术魅力,在它面前,人们是免不了要支付出自己的同情的。
楚 宫
李商隐
湘波如泪色漻漻,
楚厉迷魂逐恨遥。
枫树夜猿愁自断,
女萝山鬼语相邀。
空归腐败犹难复,
更困腥臊岂易招?
但使故乡三户在,
彩丝谁惜惧长蛟。
李商隐诗鉴赏
关于此诗的历史背景和寓意,注家说法不一。近人张采田认为是大中二年(848)诗人由桂州(今广西桂林)郑亚幕返长安途经潭州(今湖南长沙)等地时作,专吊屈原,并无其他寓意。以张说较是。李商隐一生,政治上很不得意,生活道路非常坎坷,此诗既吊屈原,也融进了对社会政治和个人身世的感慨。
这首诗不同于其他凭吊屈原的诗文,它并未从屈原的人品才能和政治上的不幸遭遇着笔,通篇自始至终紧紧围绕住屈原的“迷魂”来写:首联写迷魂逐波而去,含恨无穷;颔联写迷魂长夜无依,凄凉无限;颈联叹迷魂之不易招;末联赞迷魂终有慰藉。这样围绕迷魂来构思,内容集中,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反复书写,从而使诗具有回环唱叹之致。
诗的前四句是以景写情。屈原忠而见疑,沉湘殉国,此诗亦即从眼前所见之湘江落笔。“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漻漻(liáo 辽)”,水清深貌。古代迷信说法,鬼无所归则为“厉”。“楚厉”指屈原无依的冤魂。对着湘江,想起屈原的不幸遭遇,诗人悼念不已。在诗人的眼中,清深的湘波,全都是泪水汇成。这“泪”有屈原的忧国忧民之泪,有后人悼念屈原之泪,也有诗人此时的伤心之泪。湘江流淌着不尽的泪水,也在哀悼屈原。而在这如泪的湘波之中,诗人仿佛看到了屈原的迷魂。“逐恨遥”写迷魂含着满腔悲愤,随波远去,湘江流水无穷尽之时,屈原迷魂亦终古追逐不已,其恨亦千秋万代永无绝期。
“恨”字和“泪”字,融入诗人的强烈感情,既是对屈原的悲痛哀悼,也是对造成屈原悲剧的楚国统治者的强烈谴责。
颔联又从湘江岸上的景物再加烘托。这联化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屈原《九歌·山鬼》“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等语意。“枫树夜猿”,是说经霜的枫树和哀鸣的愁猿,构成一幅凄楚的秋夜图。“愁”既是猿愁,也是迷魂之愁,而猿愁又更加重迷魂之愁。
“断”即断肠。下句的“女萝山鬼”即以女萝为带的山鬼。“语相邀”既指山鬼间互相呼唤,同时也指山鬼们呼唤屈原的迷魂,境界阴森。长夜漫漫,枫影阴森,迷魂无依,唯夜猿山鬼为伴。此联景象凄迷,悲情如海,读之使人哀怨欲绝。
下面四句似议似叹,亦议亦叹,抒发诗人内心的慨叹。五、六两句是说:即使屈原死后埋在地下,其尸也会归于腐败,魂也难以招回;何况是沉江而死,葬身于腥臊的鱼虾龟鳖之中,他的迷魂就更难招回了。
“复”和“招”同义,都是招魂的意思。以上三联,都是感伤悲叹,末联情调一变,由凄楚婉转变为激越高昂,以热情歌颂屈原的忠魂作结。这一联糅合了《史记·项羽本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和《续齐谐记》楚人祭祀屈原的传说。意思是说:只要楚人不灭绝,他们就一定会用彩丝棕箬包扎食物来祭祀屈原,人民永远怀念这位伟大诗人。
这首诗化用《楚辞》和屈原本人作品中的词语和意境入诗,而不着痕迹,读来语如己出,别具风采;全诗以景托情,以感叹为议论,使全诗始终充满了浓郁的抒情气氛;内容上反复咏叹使此诗“微婉顿挫,使人荡气回肠”(清翁方纲《石洲诗话》评李商隐诗语),感人至深。
晚 晴
李商隐
深居俯夹城,
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
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
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乾后,
归飞体更轻。
李商隐诗鉴赏
首联是说自己居处幽僻,俯临夹城(城门外的曲城),时令正值清爽的初夏。乍读似不涉题上下两句也不相属,其实“俯夹城”的“深居”即是览眺晚晴的立足点,而清和的初夏又进而点明了晚晴的特定时令,不妨说是从时、地两方面把诗题具体化了—— 初夏凭高远眺所见的晚晴。
初夏多雨,岭南尤其如此(此时诗人在桂林郑亚幕供职)。久雨转晴,傍晚云开日霁,万物顿觉增彩生辉,人的精神也为之一爽。这种景象与感受,本为一般人所习见、所共有。诗人的独特处,在于既不泛泛写晚晴景色,也不作琐细刻画,而是独取生长在幽暗处不被人注意的小草,虚处用笔,暗寓晚晴,并进而写出他对晚晴独特的感受。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忽遇晚晴,得以沾沐余辉而平添生意,诗人触景生情,忽生“天意怜幽草”的奇想。这就使作为自然物的“幽草”无形中人格化了,给人以丰富的联想。诗人自己就有着相似的命运,故而很自然地从幽草身上发现自己。这里托寓着诗人的身世之感。他在为目前的幸遇欣慰的同时不期然地表现出对往昔厄运的伤感,或者说正由于有已往的厄运而倍感目前幸遇的可慰。
这就自然引出“人间重晚晴”,而且赋予“晚晴”以特殊的人生意味。晚晴美丽,然而短暂,人们常在赞赏流连的同时对它的匆匆即逝感到惋惜与怅惘。然而诗人并不顾它的短暂,而只强调“重晚晴”。从这里,可以体味到一种分外珍重美好而短瞬的事物的感情,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颔联写得浑融概括,深有托寓,颈联则转而对晚晴作细致的描画。这样虚实疏密相间,诗便显得弛张有致,不平板,不单调。雨后晚晴,云收雾散,登高远眺,视线更为遥远,所以说“并添高阁迥”( 这高阁即诗人居处的楼阁)。这一句从侧面写晚晴,写景角度由内及外,下句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