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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州●缥缈录5-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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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就在我的手腕上,你自己来摘了它,这不是你一直
想要的么?”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比莫干想起
洛子鄢对他说的那个故事来,最后风炎皇帝冲进父亲仁皇帝的寝宫,仁皇帝沉默地把早已写着
“白清羽”名字的遗诏递给他。洛子鄢是对的,这世上的权力本不属于谁,却又谁都想要,只看
谁去全力争取。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去坐在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
方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比莫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猛地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间恢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
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伴随了他一生的重剑,架在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
视周围,目光凌利得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还想挣扎,可他发现自己完
全动弹不得,在父亲的手里他像是只被卡死脖子的鸟儿。
老人站了起来,深深地吸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敢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佩刀,一齐跪倒。巴夯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
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没有回答他,而是直直地看着比莫干:“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
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
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
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
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命令巴夯:“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比莫干大步出帐,正当盛年的比莫干在他手里像是没有分量的纸人,巴夯押着比莫
干的伴当们紧随在他身后。帘子掀开,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赤裸的胸口。
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
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郭勒尔……郭勒尔……”勒摩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
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却被呼玛抱住了腰。她挣扎不脱,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
要抓住他,挽留他。
泪水打在呼玛的手上,呼玛心里一颤。十几年来侧阏氏一直笑,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
天她哭了,嚎啕大哭,就像一个小女孩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
雪地上点着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人影交叠,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看
见这一幕,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巴夯也跪下。只有老人昂然地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扯着
儿子,一手提着重剑,抬起头去看天空。
鸦雀无声。
比莫干不再挣扎。他的心里只剩下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
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
拔出刀来。这个时候比莫干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女人的影子,耳边是她头发上的铃铛“叮叮”地响。
他忽地后悔起来,他以为自己和洛子鄢一样已经想明白了,他要握住权柄,不惜一切。可他现
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那个女人去放牧。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震耳欲聋地大吼:“这些人,你们都是认识
的!是我的兄长们!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沉重地喘息,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
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比莫干觉得耳朵像是被震聋了。他惊恐地抬头去看父亲,却被不由分说地拉起来站直了。
老人扯下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比莫干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
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
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雪地上回响着他的声音,无一人应答,人们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还愣着干什么?现在欢呼吧!欢呼你们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整片雪地沸腾起来。人们高呼着拜倒,把脸埋在雪地里,他们呼喊着比莫
干的名字,扑打着积雪,洋洋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得很高。比莫干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
力握手,手心里传来豹尾的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东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样的
感觉。可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梦。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老人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往下
滑。比莫干急忙转身去抱住他,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愚蠢的儿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
一切……”
那对长着白翳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比莫干,比莫干没能看清父亲的眼神,或者是嘲弄,或
者是叹息,又或者是关爱。那道白翳黯淡了,仿佛灯的熄灭。
比莫干愣了一下,他觉得心口前杯子大的一块抽动了一下,而后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
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钦达翰王的儿子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死在胤朝成帝四年的严冬里。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他
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身体缓缓地凉了下去。
对于这位统治草原超过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从他绝世英雄的父亲手中继
承了浩瀚的瀚州后,郭勒尔也曾有过出色的战功,以弱势兵力击溃了青阳部在草原上最大的敌
人朔北部,并和朔北部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订盟结亲,保住了青阳部草原主人的地位。可他没
能为蛮族人拓展疆域,也没能真正让贫苦牧人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在年老的时候变得昏聩,
诛杀了最支持他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骑彻底扫灭了弱小的真颜部,在夕阳中的铁
线河里留下了上万具尸首。而最令人非议的是他居然对狐狸般不可信任的东陆人低头,以蛮族
主人的身份向一个东陆诸侯国低头去结盟,并把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为人质。
总之,他的名字在父亲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牧人们的烈鬃琴歌里没有他的故事。人们说不
上厌弃他,却也并不缅怀。
直到若干年后,青阳昭武公阿苏勒·帕苏尔拄剑站在山巅去眺望他父亲的坟墓。他对草原上
每一个人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雄鹰般的君王,他深爱这片草原。

雪坡上架起了柴堆,铜号和夔鼓的交鸣声中,大合萨挥舞熊刀高唱《拜歌》。奴隶们从坡下
一直跪到坡顶,他们高举双手,把马皮裹着的大君遗骸一手一手地传递上去。大合萨抛下了火
绒,浸透火油的柴堆很快就变成燎天的火炬,照亮了远处大王子的眼睛,也照亮了坡下那些贼
人的脸。他们每一人背后都站着一名虎豹骑,以刀指住他们的后颈,如果有任何反抗,虎豹骑
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们的脖子。这些人都是作乱的三位大汗王的家人,他们密谋在北都城起事,
但是被大王子及时镇压下去了。这样的重罪按照草原上的规矩该塞进皮袋子里用马踏死。
“洛兄弟,你说我父亲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比莫干低声说,“我原以为我想明白了,
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我不明白的还太多。”
“无论为了什么而活,人总还是会死。大王子……”
洛子鄢瞥了比莫干一眼,心里一动,改了称谓:“大君不必悲伤。作为北陆的大君,这一生
该得到什么,我想您的父亲死前已经知道了。现在您是北陆的大君,很快也会知道。”
比莫干默默地点头。
“那么明日正式发丧?告诉草原上所有的人,也告诉天启城的皇帝,新大君已经即位。东陆
皇帝应该警觉了,风炎皇帝之后,蛮族在东陆的重压之下过了七十年。如今东陆已经开始衰弱,
皇帝无能,大臣擅权。而北陆却迎来了年轻有为的大君,我们应当立刻准备收拢北陆的人心。
草原人会崛起,北陆大君站起来和东陆皇帝平等说话的日子就要到了!”洛子鄢提高了声音。
比莫干还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火:“洛兄弟是东陆人,却说出这样的话,是站在淳国的立
场,还是站在青阳的立场?”
洛子鄢愣了一瞬,微笑:“我也从未在大君面前自夸是个忠臣孝子吧?洛子鄢是个想颠覆东
陆政局的人,我这么说,是站在淳国的立场。”
比莫干转身看着洛子鄢:“十年之前,东陆的势力渗入北都,淳国和下唐国分别开出了条件。
最后父亲选择了下唐国,我选择了淳国。如今淳国押宝押对了,从此我们就是盟友。但我想知
道,通过支持我们,梁秋侯想得到什么?”
“淳国要的东西,和下唐要的没有分别,我们要天启城。”洛子鄢淡淡地说。
比莫干目光一闪。洛子鄢莫名地惊了一下,他恍惚中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双眼睛里面本
该有一条森然的白翳,仿佛一只白眼的鹰。他觉得老大君死的那一夜之后,比莫干有了很大的
变化。
比莫干的目光黯淡下去。他转过身继续眺望大火:“利用我们兄弟间的矛盾,扶助我成为北
都的大君,把本来就是我们帕苏尔家的土地交给我,换得青阳骑兵的支援,从而在东陆诸侯的
争雄中取得优势,梁秋侯的交易很划算。但是这样青阳能得到什么呢?洛兄弟你知道瀚州的草
原很贫瘠,在这里种粮食,收不到东陆的一成,所以我们多年来迁移放牧,过着艰苦的日子。
我们卷进了东陆诸侯的斗争,拿出了自己最强的骑兵,可是我们依然只有这片草原和牛羊。”
他微微摇头:“难怪我父亲说,草原人的敌人其实不是东陆人,而是我们自己。”
“世上真的有本来就属于帕苏尔家的土地么?”洛子鄢笑着耸耸肩,“就像世上本来也就没有
属于梁秋侯的土地。九州浩瀚,就是神留给苍生的战场。我们都是自以为猛兽的人,不甘于成
为别人口中的肉食,而要占据自己的一块领地。也只有猛兽会互相成为伙伴,如果我声称完全
是作为大君的朋友而帮助大君,大君能相信我的话么?”
他低声地吟诵:
“王啊,你必须对你国土的敌人怀着仇恨,
同时你必须向太阳学习这条规则,
因为他从他的王座上
凯旋地挥舞他的宝刀时,
这世界才被他的阳光照亮。”(注:该诗改写于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Conqueror)第三部第三章中,蒙古诸王和异密们劝说蒙哥汗惩罚叛逆者的诗。)
“这是《逊王传》里的诗歌,尊格尔台大汗王劝说逊王的歌词,劝说逊王不要对屈服的敌人
留情。”比莫干说。
“十几年前,我奉梁秋侯之命出使北都,启程之前我读了所有能找到的蛮族文字,因为我想
了解这草原上的事。如今过了那么多年,忘记了很多,只有这段像是烙在心头。《逊王传》大君
比我更加熟悉,还记得逊王如何回答的么?”
“逊王说,我的朋友啊,长着羽翼的狮子尊格尔台大汗王,你劝我以火焰守护焦灼的大地
么?” “尊格尔台大汗王说,我雄伟的王,你手里握着火焰的宝刀,你挥向你的敌人,则你的敌人
死去,你抛下它,它就燃烧你亲人的草原。”洛子鄢接过比莫干的话,低低叹了口气,“我在东
陆,自负听过圣人的大道,读过无数的书,却没有一段话让我如此震撼。其实这世界,最真实
的准则也最简单,大君,无论梁秋大人和您,手中都握着火焰的宝刀,不去砍杀敌人拓展疆土,
您就连自己的土地也守不住。”
比莫干沉默着。
洛子鄢缓缓地说:“我们并不仅把青阳看做一个以铁骑兵支援我们的盟友。我来之前,梁秋
侯让我跟大君说明一件事,和我们合作的人,必须是英雄。我们期待有人和我们共享东陆!大
君,是时候了,铁骑兵不该仅仅用来守卫北都城,该去外面拓展疆域。我可以代替梁秋侯向大
君许诺,梁秋侯进驻天启城的一日,我们将割东陆一州为青阳的牧场!”
“如果我要的是最富饶的宛州呢?”
“予取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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