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道林·格雷画像-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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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扬节俭的价值;闲人侈谈劳动的尊严。很好,这些废话全逃掉了。可一想起他姑母,一个念头似乎又进入了他心里。他转身对霍华德说,“亲爱的朋友,我刚想起了一件事。”“什么事,哈利?”
“想起了我是在什么地方听到道林?格雷的名字的。”
“在什么地方?”霍华德微微皱起了眉头问。
“别那么生气,巴西尔,是在我姑母雅佳莎夫人家里听见的。她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那人要在伦敦东区给她帮忙,名字叫做道林?格雷。我得申明:她从没有告诉过我他漂亮。妇女是不会欣赏美的;至少规矩妇女不会。她说他非常认真,性情美好。我立即想象出了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头发又细又软,满脸雀斑,一双大脚板跑来跑去。我要是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幸好你不知道,哈利。”
“为什么?”
“我不愿意你跟他见面。”
“你不愿意我跟他见面?”
“不愿意。”
“道林?格雷先生在画室等您。”管家来到花园报告。
“你现在得给我介绍了。”亨利勋爵笑着说。
画家转身对着在阳光里眨眼的管家:“请格雷先生等一等,巴克,我耽误一会儿就来。”那人鞠了个躬,沿着小道走掉了。然后画家看着亨利爵士,“道林?格雷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说,“他天性淳厚美好。你的姑母对他的看法没有错。不要带坏了他,也别想去影响他。你的影响总是坏的。世界大得很,出色的人多的是,而我的艺术魅力全都从他而来,我作为艺术家的生命也全在他身上。别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吧。记住,哈利,我相信你。”他非常缓慢地说着,话语仿佛是违背他的意志挤出来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亨利爵士微笑说,然后抓住霍华德的胳臂,几乎是把他拽回了屋子。
第 二 章
两人一进屋就看见了道林?格雷。他坐在钢琴旁边,背对着他们,翻看着一卷舒曼的《林中景色》。“这曲谱你得借给我,”他叫了起来,“我要练一练,太迷人了。”
“借不借得看你今天模特儿做得怎样,道林。”
“啊,我坐厌了,不想得到一幅我自己的真人大小的肖像了。”那小伙子在钢琴凳上旋过身子,耍起脾气,任性地说。可他一见到亨利爵士脸上便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站了起来,“请原谅,巴西尔,我不知道有客人跟你在一起。”
“这是亨利?华顿勋爵,道林,我牛津时代的老朋友。我刚才还在告诉他你是个极好的模特儿呢,可你把一切都弄糟了。”“你并没有弄糟,我见到你很高兴,格雷先生。”亨利勋爵抢前一步,伸出手来。“我的姑母常对我谈起你。你是她最喜欢的人之一,可我担心也是她的受害者之一。”
“她正在生我的气呢,”道林装出悔过的滑稽样子回答,“我原答应上星期一陪她去白教堂的,可我把那事全忘了。是去表演钢琴伴唱———记得一共要唱三首。我不知道她会怎样训我,吓得不敢去见她。”“啊,我可以在你和我姑母之间斡旋和平。她很欣赏你,我觉得不会有多大问题。雅佳莎姑母在钢琴边一坐就会弄出一大片噪音,仿佛是两人在表演。听众准会以为那就是钢琴伴唱的。”
“你这话对她太刻薄,对我也不愉快。”道林哈哈大笑着回答。亨利勋爵看了看他。不错,他的确是韶秀英俊,不同凡响。曲线精美的红唇,诚恳的蓝眼睛,蓬松的金发,那张叫人一见就信任的脸充满青年人的坦率、热情和纯洁,给人以一尘不染的印象。怪不得巴西尔?霍华德那么喜爱他。
“格雷先生,你太迷人了,不能搞慈善事业———太迷人了。”亨利勋爵往长沙发上一坐,打开了香烟盒。
画家一直在和着颜色,准备着画笔,听见亨利勋爵最后一句话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哈利,我打算今天画完这幅画。如果我请你离开你不会怪我太无礼吧?”
亨利勋爵笑了笑,望着道林?格雷。“你也要我离开吗,格雷先生?”他问道。
“别走,亨利勋爵。我看巴西尔又在闹情绪,他一闹情绪我就受不了。而且我还要听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搞慈善事业呢。”
“我并不想跟你谈这个问题,格雷先生。这问题太沉闷,非得一本正经地谈不可。不过你既然要我留下我也决不会逃走。你真的不反对吗,巴西尔?你常告诉我你不喜欢别人跟你的模特儿谈话。”霍华德咬了咬嘴唇。“道林既要你留下,你当然就得留下。道林心血来潮就构成每个人的法律,他自己除外。”
亨利勋爵拿起帽子和手套。“你很会留客,巴西尔,但我看我还是得走。我跟人约好了在奥尔良俱乐部见面的。再见,格雷先生,哪天下午有空到寇松街来看我。五点钟我一般都在家。你要来先给我一封信。你不来我会想念的。”
“巴西尔,”道林?格雷叫道,“亨利?华顿勋爵一走我就走。你画画的时候从来不张嘴。因此站在台子上装出快活的样子是非常枯燥的。请他留下吧,我坚持要求。”
“留下吧,哈利,让道林高兴,也让我高兴。”霍华德凝神注视着画面说,“我画画的时候的确不说话,而且也不听话,因此我不幸的模特儿一定是无聊得可怕。我求你留下。”
“那么要跟我在奥尔良见面的人怎么办呢?”
画家笑了。“我看不会有什么困难。坐下吧,哈利。现在,道林,上台去,不要太动,也不要注意亨利勋爵说的话。他对他的朋友都有极恶劣的影响,只有我例外。”
道林?格雷带着一副希腊青年烈士的神气踏上了模特儿台,向亨利勋爵撅了撅嘴,表示不满。他对亨利勋爵很感兴趣。勋爵跟巴西尔很不同,跟他形成很有趣的对比,而且嗓音很美。过了一会儿他对他说,“你的确有很坏的影响吗,亨利勋爵?你真像巴西尔说的那么坏吗?”
“世界上的影响就没有好的,格雷先生。一切所谓的良好影响都是不道德的———从科学的观点说。”
“为什么?”
“因为要影响一个人就是让他接受自己的灵魂,这样,那人的思想就不自然了,燃烧的激情也不自然了,他的道德也不真实了。罪恶,如果他有所谓罪恶的话,也是别人给他定下的,他只是别人的音乐的回声,表演着没有台词的角色。可生活的目的却是自我发展,充分实现自己的本性要求———我们在人世要求的就是这个。现在,大家都害怕自己,忘记了自己最高的职责———对自己的职责。他们当然慈悲为怀,给饥者食物,给寒者衣服,可他们自己的灵魂却在啼饥号寒。我们的种族已失去了勇气,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勇气。是两个东西统治着我们:对社会的恐怖和对上帝的恐怖。前者是道德的基础,后者是宗教的基础。可是———”
“头往左偏一点,道林,好孩子。”画家沉醉在工作里,只意识到那年轻人脸上有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可是,”亨利说了下去,嗓音低沉而甜美,优雅地挥着手,那一向是他很带特色的动作,他在伊顿公学时就如此,“我相信,一个人若是能充分而完全地生活,能表现他的每一种情绪,每一种思想,实现他的每一个梦想,世界就会得到一种很新鲜的欢乐的冲动,就会忘记一切中世纪的痼疾,回到古希腊的理想去———或许比古希腊的理想还要美好和丰富。但是我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也害怕自己。野蛮人截肢的风俗在我们的自我否定里保留了它悲惨的残余,而自我否定却糟蹋了我们的生活。我们要是反抗便会受到处分。我们努力扼杀的每一个冲动都笼罩着、也毒害着我们的心灵。肉体犯下了罪孽,便不会再犯,因为行动是一种净化,于是留下的就只剩下对欢乐的回忆,或随懊悔而来的欢乐。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你一抵抗,灵魂便受难,因为被禁止了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因为灵魂其实渴望着它那可怕的法律所界定为可怕的和非法的东西。有人说当前世界的伟大事件产生于头脑之中,其实,当前世界的严重罪恶也产生于头脑之中,只产生于头脑之中。你,格雷先生,你自己,你那红得像玫瑰的青春和白得像玫瑰的童年,都曾有过叫你害怕的激情,叫你充满恐怖的思想,和回忆起来叫你脸红的白日梦和黑夜梦———”
“别说了!”道林?格雷犹豫了一下,“别说了!你叫我糊涂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对你的话有个回答,但我还没有找到。别说话。让我想想,或者说,让我别再想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张着嘴,眼睛放出奇怪的炯炯光彩,差不多有十分钟之久。他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几种全新的影响在起作用。但他又似乎觉得事实上那影响来自于他自己。巴西尔的朋友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无疑是信口说的,而且是故弄玄虚———触动了他某根从没有叫人触动过的秘密琴弦,现在他却觉得那琴弦正在以某种奇特的脉冲颤抖着,搏动着。
音乐曾让他这样颤抖过,曾多次给他烦恼,但音乐表达得并不清楚。它不是表现一个新的世界而只在我们心中创造另一种混沌。语言!只有语言!语言是多么可怕!多么清楚,生动,而又残酷!叫人难以摆脱。可其中又有多么微妙的魅力,它似乎能给没有形式的东西以可塑的形式,而且有它自己的音乐,美妙得像小提琴和诗琴。语言!有什么东西能跟语言一样实在?
是的,他儿童时代曾有过些他不懂得的东西。现在他懂得了。他觉得生活忽然红得像火。他似乎觉得自己走在火里。他以前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亨利勋爵带着微妙的笑容望着他。他准确知道一种心理时刻,那时应该保持沉默。他感到兴味盎然。他为自己的话所产生的印象感到吃惊。他想起了十六岁时读过的一本书,那书向他揭示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他不知道此刻道林?格雷是否处于类似的过程之中。他只是向空中射出了一枝箭而已。难道竟射准了吗?那孩子多么令人着迷!
霍华德以他气势磅礴的笔触继续画着。他那艺术上的精确无误、无懈可击的细致刻画只能是强力的产物。他并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沉默。
“巴西尔,我站累了,”道林?格雷突然叫道,“我要到外面花园里去坐坐。这儿的空气叫人窒息。”
“亲爱的伙伴,很抱歉,我画画的时候不能想别的事。但是你今天坐得极好,一点儿也没有动。我已经把捉到了我想把捉的东西———那半开的嘴和明亮的眼睛。我不知道哈利给你说了些什么,但他肯定让你产生了最惊人的表情。我估计他是在赞美你。他的话你可是一个字也别信。”
“他肯定没有赞美我。也许那正是我不相信他的话的理由。”“你知道你是全都相信了的,”亨利勋爵说,用他那蒙的懒懒的眼光望着他。“我陪你一起到花园里去。画室里热得要命。让巴克给我们拿点冰镇饮料来,加点草莓。”
“行,哈利。按按铃,巴克来了我就告诉他你要的东西。我得要把这背景画完,过一会儿再到你们那儿去。不要让道林耽误太久。我画画的兴致从没有今天这么高过。这幅画会成为我的杰作的。目前这样子就已经是杰作了。”
亨利勋爵走进花园,看见道林?格雷把头埋在大朵大朵的清凉的紫丁香花里,像饮酒一样使劲吸着花香。亨利勋爵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的肩上。“你做得很对,”他喃喃地说,“除了感官什么都治疗不了灵魂,同样,除了灵魂什么都治疗不了感官。”
小伙子一个激灵退了回来。他没有戴帽子,紫丁花叶弄乱了他那不驯服的鬈发,一头金丝给挂住了。他像个突然惊醒的人,眼里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造型精美的鼻子颤抖着,隐蔽的神经震动了他的嘴唇,使它也战栗起来。
“不错,”亨利勋爵说下去,“以感官治疗灵魂———那是生命的一个伟大秘密。你是个大自然惊人的作品。你实际知道的比自以为知道的多,你想要知道的却又比你实际知道的多。”
道林?格雷皱了皱眉头,把头转开了。他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他身边的这个颀长潇洒的年轻人。他被他那浪漫的橄榄色的面孔和憔悴的表情吸引住了。他那低沉慵懒的嗓子里有一种绝对令人着迷的东西。甚至他那冷冰冰的花朵一样白皙的手也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他说话时两手像音乐一样地舞动着,似乎有他自己的语言。但他对他却也感到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