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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丰子恺文集 作者:丰子恺-第6章

小说: 丰子恺文集 作者:丰子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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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一我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1928年夏作于石门湾平屋。

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 violin(1)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2)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3)。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 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1935年秋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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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语,意即小提琴。——编者注。
  (2)英语,意即钢琴。——编者注。  
  (3)英语,意即贝多芬的奏鸣曲。——编者注。

 
艺术的逃难 

  那年日本军在广西南宁登陆,向北攻陷宾阳。浙江大学正在宾阳附近的宜山,学生、教师扶老携幼,仓皇向贵州逃命。道路崎岖,交通阻塞。大家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安全地带。我正是其中之一人,带了从一岁到七十二岁的眷属十人,和行李十余件,好容易来到遵义。看见比我早到的浙大同事某君,他幽默地说:〃听说你这次逃难很是'艺术的'?〃我不禁失笑,因为我这次逃难,的确受艺术的帮忙。 
  那时我还在浙江大学任教。因为宜山每天两次警报,不胜奔命之苦。我把老弱者六人送到百余里外的思恩县的学生家里。自己和十六岁以上的儿女四人(三女一男)住在宜山;我是为了教课,儿女是为了读书。敌兵在南宁登陆之后,宜山的人,大家忧心悄悄,计划逃难。然因学校当局未有决议,大家莫知所适从。我每天逃两个警报,吃一顿酒,迁延度日。现在回想,真是糊里糊涂!
  不久宾阳沦陷了!宜山空气极度紧张。汽车大敲竹杠。〃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管学校如何,大家各自设法向贵州逃。我家分两处,呼应不灵,如之奈何!幸有一位朋友,代我及其他两家合雇一辆汽车,竹杠敲得不重,一千二百元(一九三九年的)送到都匀。言定经过离此九十里的德胜站时停一停,让我的老弱六人上车。一方面打长途电话到思恩,叫他们整理行物,在德胜站等候我们的汽车。岂知到了开车的那一天,大家一早来到约定地点,而汽车杏无影踪。等到上午,车还是不来,却挂了一个预报球!行李尽在路旁,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大家捏两把汗。幸而警报不来;但汽车也不来!直到下午,始知被骗。丢了定洋一百块钱,站了一天公路。这一天真是狼狈之极!
  找旅馆住了一夜。第二日我决定办法:叫儿女四人分别携带轻便行李,各自去找车子,以都匀为目的地。谁先到目的地,就在车站及邮局门口贴个字条。说明住处,以便相会。这样,化整为零,较为轻便了。我惦记着在德胜站路旁候我汽车的老弱六人,想找短路汽车先到德胜。找了一个朝晨,找不到。却来了一个警报,我便向德胜的公路上走。息下脚来,已经走了数里。我向来车招手,他们都不睬,管自开过。一看表还只八点钟,我想,求人不如求己,我决定徒步四十五里到怀远站,然后再找车子到德胜。拔脚迈进,果然走到了怀远。
  怀远我曾到过,是很热闹的一个镇。但这一天很奇怪:我走上长街,店门都关,不见人影。正在纳罕,猛忆〃岂非在警报中?〃连忙逃出长街,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看见公路旁村下有人卖团子,方才息足。一问,才知道是紧急警报!看表,是下午一点钟。问问吃团子的两个兵,知道此去德胜,还有四十里,他们是要步行赴德胜的。我打听得汽车滑竿都无希望,便再下一个决心,继续步行。我吃了一碗团子,用毛巾填在一只鞋子底里,又脱下头上的毛线帽子来,填在另一只鞋子底里。一个兵送我一根绳,我用绳将鞋和脚扎住,使不脱落。然后跟了这两个兵,再上长途。我准拟在这一天走九十里路,打破我平生走路的记录。路上和两个兵闲谈,知道前面某处常有盗匪路劫。我身上有钞票八百余元(一九三九年的),担起心来。我把八百元整数票子从袋里摸出,用破纸裹好,握在手里。倘遇盗匪,可把钞票抛在草里,过后再回来找。幸而不曾遇见盗匪,天黑,居然走到了德胜。到区公所一问,知道我家老弱六人昨天一早就到,住在某伙铺里。我找到伙铺,相见互相惊讶,谈话不尽。此时我两足酸痛,动弹不得。伙铺老板原是熟识的,为我沽酒煮菜。我坐在被窝里,一边饮酒,一边谈话,感到特殊的愉快。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有其温暖的一面。
  次日得宜山友人电话,知道我的儿女四人中,三人已于当日找到车子出发。啊!原来在我步行九十里的途中,他们三人就在我身旁驶过的车子里,早已疾行先长者而去了!我这里有七十二岁的老岳母、我的老姐、老妻、十一岁的男孩、十岁的女孩,以及一岁多的婴孩,外加十余件行李。这些人物,如何运往贵州呢?到车站问问,失望而回。又次日。又到车站,见一车中有浙大学生。蒙他们帮忙,将我老姐及一男孩带走,但不能带行李。于是留在德胜的,还有老小五人,和行李十余件,这五人不能再行分班,找车愈加困难。而战事日益逼近,警报每天两次。我的头发便是在这种时光不知不觉地变白的!
  在德胜空住了数天,决定坐滑竿,雇挑夫,到河池,再觅汽车。这早上来了十二名广西苦力。四乘滑竿,四个脚夫。把人连物,一齐扛走,迤逦而西,晓行夜宿,三天才到河池。这三天的生活竟是古风。旧小说中所写的关山行旅之状,如今更能理解了。
  河池地方很繁盛,旅馆也很漂亮。我赁居某旅馆,楼上一室,镜台、痰盂、茶具、蚊帐,一切俱全,竟像杭州的二三等旅馆。老板是读书人,知道我的〃大名〃,招待得很客气;但问起向贵州的汽车,'他只有摇头。我起个大早,破晓就到车站去找车子,但见仓皇、拥挤、混乱之状,不可向迩,废然而返。第二天又破晓到车站,我手里拿了一大束钞票而找司机。有的看看我手中的钞票,抱歉地说,人满了,搭不上了!有的问我有几个人,我说人三个,行李八件(其实是五个,十二件),他好像吓了一跳,掉头就走。如是者凡数次。我颓唐地回旅馆。站在窗前怅望,南国的冬日,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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