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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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田玉华拿到了她最关心的抚恤金的利息。大伯苗心金当着她和公爹的面,把利息分给她—半。一半利息是九百多块,有整有零,整是一百块一张的大票子,零是一分钱的小钢镚儿。田玉华把钱数了一遍,看看大伯,又看看公爹,有点疑问,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不是两千多块吗,一方应分到一千多块钱才对呀,怎么才九百多呢?大伯看出了田玉华的疑问,解释说:小本他妈,你不用看我,这利息钱都在这里,我半分都没留。你可能不知道,吃利息的人,银行要替国家扣你的利息税,扣掉利息税,钱就剩这么多了。公爹说:这个规定我知道,交税是应该的。田玉华也说:你一说我就清楚了。其实田玉华不知道,公爹也不知道,苗心金早就把钱取了出来,投给了乡里私人开的一个面粉加工厂。面粉厂老板给苗心金的年利息是百分之五,他刚把十万块钱借给面粉厂,老板就把当年的五千块钱利息一并给了他。这就是说,田玉华和公爹分到的利息,连他所得利息的一半都占不到。
九百多块钱,田玉华觉得也不少了。矿上给她的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是三百块,三个月的补贴加起来,还没有她分到的利息多呢。拿到了钱,田玉华就到集上买了点心、油条、烤烧饼、咸牛肉等食品,装了满满一篮子,借一辆自行车骑上,一个人回了一趟娘家。娘见她还是哭,说:我想着你把爹娘都忘了呢,再也不回来了呢!田玉华俨然外面人的派头,说:一见面就是哭,哭,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就得陪着你哭,你还嫌我哭得少吗?娘擦擦眼泪,答应不再哭了。可娘又说:这是见着你了,我才哭。我不跟俺闺女哭哭,跟谁哭呢?你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见他,我想哭都哭不出来。田玉华说:哭不出来就不哭。在一间小西屋病床上的爹听见了她们娘儿俩说话,喊田玉华:妮儿,妮儿呀,是你回来了吗?田玉华答应着到病床前去看爹。爹瘦得牙床高起来,双眼塌了坑,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有爹的灰白头发支棱得像老鸹窝,夸张得厉害。爹说:妮儿呀,让爹看看你。这回你还能看见爹,下一回再回来就看不见你爹了。爹的表情是哭的表情,声音是哭的声音,可爹的眼睛干挤,干挤,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来。田玉华想拉拉爹的手,没有拉。她说:你别光想着死,破罐子熬坏柏木筲,你再活十年八年,还说不定呢!爹压低声音说:你娘嫌我死得慢哪!田玉华没有附和爹,却正色道: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娘给你端吃端喝,还要给你擦屎刮尿,依我看我娘对你很不错了,摊上这样的老婆,你就知足吧你!爹说:好好,我听俺妮儿的,啥都不说了。他问田玉华拿来的都是啥。田玉华把食品说了一遍,问爹想吃点啥。爹说他就吃点咸牛肉吧,嘴里寡淡得很,早就不知道啥是肉味了。田玉华撕下一块咸牛肉给爹吃,又到堂屋里跟娘说话。娘问:我听说上本他爸死后,人家赔给你十万块钱?田玉华反问娘听谁说的。娘说:人家都在说,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田玉华没有否认她有钱。她说:钱再多,也不如小本.他爸活着。娘嘱咐她说:那么多钱,你可得放好喽!现在办啥事儿不是拿钱说话,钱不说话,人说再多话都没用,腰里有钱总归是好些。娘有一句话,娘要是不跟你说,你公爹你婆子不会跟你说。一棵树死了,还有一千棵一万棵树在那儿活着。俗话怎么说的,一个人不能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过个三年两年,等小本稍大一点,能离开手脚,你碰见合适的,该再找—个,就再找—个。你是属马的,算上虚岁,今年才二十八。你这样年轻,给谁守着?天这样短,夜这样长,你守到啥时候才是尽头?田玉华没有跟娘说她说下了不再改嫁的话,只说: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娘说:我的闺女我的肉,我怎么能不操心。我在这边也给你打听着,见着合适的人,我托人给你介绍。我都想好了,过些时候,等你爹走了,我就跟着你过,帮你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即使你的钱再多,我都不跟你借。只是你弟弟玉良以后遇到了啥难处,恐怕你得帮衬点儿。现在乡里普通高中没有了,改成了农业高中,玉良不想上学了,前一段跟我吵吵着,非要到矿上去找你,想让你给他找个工作。找工作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我把他拦下了。他是不知道你回来,要是知道你回来,该回来缠磨你了。田玉华说:不管这高那高,还是让他先把高中念完再说吧。这时田玉华把窝成一卷的钱拿出来了,递给娘说:这是三百块钱,给你和我爹二百,剩下的一百给玉良。男孩子大了,手里没一点零花钱也不好。娘把钱接过,说:你看,又花你的钱。娘把钱展开数了数,又窝成—卷儿,掀开棉袄大襟,放进大襟下面的口袋里。他们这里习惯把钱窝成一个卷儿,大票子小票子都不展开放,都是窝成一个卷儿,好像把钱窝得越小,才能把钱攥牢,才不容易被人发现或被小偷偷走。把窝成一卷儿的钱装进口袋里,娘好像觉得仍不保险,她把棉袄襟子往下拉拉,并用手掌在棉桫,面抚了抚,抚到钱确实在口袋里待着,似乎才放心些。娘的意见是,给玉良的一百块钱,不能一次全给他,要是—次全给他,不知他怎样烧包儿呢!娘准备每次给他二十块钱,分五次给他。田玉华说:你看着办吧。
走完娘家回来,田玉华跟公爹说该回矿上了。给苗壮壮把周年纸烧过了,利息也拿到了手,她没必要再待在这里。公爹说再等等。公爹找到了新的待在家里的理由。公爹和婆婆在村里承包的还有二亩多地,他们去矿上期间,地没法种,就暂时让大伯家种着。他们订的有口头协议,大伯每种一年,不管收多收少,大伯只给公婆二百斤小麦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要了。他们回来了,大伯应及时把二百斤小麦给他们送来才对,可大伯好像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见一次面又见一次面,大伯老也不提送小麦的事。公爹不好意思跟大伯明要,相信大伯自己会想起来的。公爹这一次使用的是拖延之计,要把田玉华拖到在老家过元旦,还要在老家过春节。
回到老家,婆婆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心气比在矿上壮了许多。她在这块“根据地”上毕竟生活了二三十年,人都是熟人,邻居都是老邻居,在人际关系上,根已经扎得相当不浅。而田玉华嫁给苗壮壮不久,就随苗壮壮到矿上去了,她在村里不会有什么人缘。婆婆不像在矿上那样,处处屏声敛气,让着田玉华。她把婆婆的架势端出来了,谁家的鸡进院,她骂鸡;谁家的狗进院,她骂狗。鸡狗掉头稍慢,她抓过一只鞋或一根柴棒,就扔了过去。她要让田玉华知道,她是田玉华的婆婆,不是田玉华的保姆。她在村里是有根基的人,谁都不能给她气受。田玉华在堂嫂家说了对婆婆不满的话,还把小本骂成鳖孙,这些话很快传到婆婆的耳朵里去了,婆婆打算杀一杀田玉华的气焰。这天中午,婆婆不做饭了,让田玉华做。在矿上,一天三顿饭都是她做,在家里,该田玉华做了。田玉华不知道做啥饭。婆婆说:有面有油,有鸡蛋有菜,你看着做吧,想做啥做啥,你做啥我和你爹吃啥。田玉华说:我不会做。婆婆把眼立起来,说咦,这可不是一个当儿媳妇的该说的话,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说得出来。你不会做,怎么会吃呢!我看你是吃现成饭吃惯了,吃别人的伺候也吃惯了。田玉华不吃婆婆这—套,说:我就是不做,我看你还能吃了我?说着抱起小本就往院子外面走。婆婆说:你不做,就别吃!田玉华说:不吃就不吃!
上午,苗心刚赶集去了,除了买回一些白菜、萝卜,还抱回一只小狗。小狗像是刚满月,刚断奶,浑身的胎毛茸乎乎的,喉咙眼里哼哼叽叽,身上乱抖。他回来后尽管没敢打听看家狗的下落,邻居还是对他说了,他们走后,看家狗在院子门口卧了两天,就被药狗的人药死弄走了。现在农村养的狗一多,药狗的也多起来。他们白天瞄见谁家的狗大、狗肥,晚上就把喂了毒药的鸡肝或羊肺投给狗吃。毒饵只要一沾到狗的舌头,狗就嘴麻脚麻,叫唤不成。药狗的人躲在暗地里数着倒也,倒也,数不了几下,狗就四肢抽搐,翻倒在地。别说跑着的狗,就是拴在院子里的狗,那些药狗的人也不放过。他们把狗毒翻,抽出锋利的刀子把拴狗的绳子割断,将狗往肩上一甩,扛起来就走了。他们把狗卖给街上的狗肉馆子,第二天毒死的狗就变成了五香狗肉。苗心刚买只小狗,要把失去看家狗的心理补偿—下,同时,是把小狗作为活的玩具给小本玩。他刚进院子就喊:小本,小本,看爷爷给你买的啥。屋里无人应声。他到灶屋里看看,快该吃饭了,灶屋里还冷锅冷灶。他娘的,他上午不在家,这婆媳俩一定是生气了。他放下东西,到堂屋的里间屋一看,见老婆正躺在床上睡觉。他问:怎么回事,怎么不做饭?老婆说:你不要问我,去问田玉华。我又不是她的丫环仆女,谁该伺候她一辈子。苗心刚问:田玉华到哪里去了?老婆说:我不知道。苗心刚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吗?咱不是为着田玉华,咱是为着咱们的孙子小本。为了能把小本养大成人,留住咱苗家的根,咱们一定要忍,忍!老婆说:你就知道忍,忍,忍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要忍你忍吧,我是忍不了了,再忍我就活不成了。苗心刚说: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不想忍,可不忍咋办呢?老婆说咋办?把小本留下,让她滚,滚得远远的,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反正那五万块钱在咱大哥手里呢,钱也不给她。苗心刚摇摇头,说田玉华答应不改嫁,就是因为那五万块钱把她拴住了,五万块钱拿不到手,她才不会改嫁呢。老婆说:依我看就怨你,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老不想让她改嫁,老怕孩子养不大。把小本交给我,你看我能不能把他养大。现在又不是过去,没有人奶有牛奶,吃奶粉的孩子照样吃得胖胖的。苗心刚说:你懂个屁,你想要孩子就能要到了,她肯定不愿意把小本给我们。咱想要小本,得经过法院,要是田玉华不松口,法院还是把小本判给她。老婆认为不必经过法院,他们把小本抱走,抱到某个亲戚家藏起来,不让田玉华找见,不就得了。苗心刚要老婆不要再说了,都是妇人之见,越说越离谱儿。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又不是一块半截砖头,怎么会藏得住。再说他们苗家的门风一直很正派,一直主张忠厚传家,偷偷摸摸的事他们从来不做。老婆仍不服气,说苗心刚,我不跟你说这么多,我说—句话放在这儿,用砖头压上,你也帮我记着,就田玉华那个浪媳妇,她要是能守住自己的屁股才怪,她要是不再找男人,算我瞎了眼。苗心刚说好好,起来做饭吧。老婆还是说不做。苗心刚说:你不做就得我做。老婆说:你爱做不做。
苗心刚做好了饭,让老婆起来吃。老婆不吃,说她不饿,气都气饱了。苗心刚说:这是我做的饭,你不吃,不是跟我赌气嘛!老婆说:我自己生我自己的气。自己活得不算个人,别人也不把你当人,你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苗心刚在田玉华的堂嫂家找到田玉华,喊田玉华回家吃饭。田玉华也说不吃。苗心刚没有劝田玉华回家,一劝就容易把话说多,难免露出家里的矛盾。他不想让乡亲们知道他们家的矛盾。他只对小本伸出了双手,并把两个手掌拍了拍,巴结似的对小本说:来,本本,让爷爷抱。爷爷给俺孙儿买了个小狗狗儿,毛茸茸的,可好玩啦!走喽,本本跟爷爷回家看小狗狗喽!苗心刚懂得,儿子是拴妈的一根绳子,把妈的儿子抱走,等于牵扯到了绳子,儿子的妈妈自然会乖乖地跟他走。小本还算给他面子,伸着小胖手,同意让他抱。苗心刚接则、本,伸着鼻子,先闻小本的手、头发、耳朵、脸蛋、脖子,闻得哧哧的,闻哪儿都是香的。他的样子像是受香不过,连说真香真香,俺孙儿把爷爷香死吧。闻香之后,他就把小本紧紧地抱在怀里。苗心刚最喜欢抱小本,一抱到小本,就像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贴骨贴肉、贴心贴肺的感觉,那是由来已久的、无可比拟的血缘之亲。这种血缘之亲仿佛有着打通的力量,他一抱住小本,祖孙之间的血脉就像打通了,他的血可以流到小本的血脉里,小本的血也可以温暖他。他教小本叫爷爷,说:本本,你叫——爷爷!苗心刚高兴坏了,小本今天真的叫出了爷爷。小本的小嘴一张,奶声奶气的小奶腔一叫爷爷,让苗心刚惊喜得有些异常。在苗心刚看来,爷爷的叫法如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