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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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日尼科夫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本想说,如果没有桥上那几挺机枪,那么他一定会跟他,跟沃洛佳·杰尼什克一起走,但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
他把杰尼什克扶到一个空旷的掩蔽室里,把他安置在砖地上,让他的脸朝着一个狭小的射击孔,通过它可以望见那灰蒙蒙的、烟雾弥漫的天空。
“我们没抓件大衣来。军医那里搁着一件,我看到过。”
“不必啦。”
“我到上面去弄一件来。眼下没有什么动静。”
“那好吧,拿一件来。”
普鲁日尼科夫最后看了看边防战士那已经变得陌生的、呆滞的眼睛,走出了掩蔽室。他拐过角,顺着堆满了乱七八糟碎片的破损的梯级攀上了一层楼。一些尚能射击的人们仍在那里坚守着。他们是在夜间进攻之后被一个炮兵大尉召集起来的,这个炮兵大尉,普鲁日尼科夫并不认识。
普鲁日尼科夫还没有走到拐角的地方,上面,头顶上就轰隆一声。灰泥纷纷掉落到他的肩上和钢盔上,冲到墙角上的强烈气浪所卷起的尘土和德国炸药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恶臭向他迎面扑来。
尽管砖头还在不停地掉落、顶盖发出轧轧的响声坍塌,普鲁日尼科夫还是钻进了散发着臭气和混杂着尘土的浓烟里,东撞西碰,穿越各种障碍物。某处已响起了冲锋枪声,在爆炸的团团浓烟里闪烁着刺眼的射击火光。黑暗中谁的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佩带,把他拖到窗龛跟前,普鲁日尼科夫这才离得很近地看见了萨里尼科夫那肮脏的、由于愤怒而扭歪了的脸孔:“炸毁了,这些坏蛋!把墙炸毁了!”
“大尉在哪儿?”普鲁日尼科夫信口问道,“没见到大尉吗?”
萨里尼科夫一面费力地喊,一面向破烂不堪的窗洞恶狠狠地打了短促的几梭子。那里,在浓烟和灰尘里,隐约出现了一些灰色的人影,时而闪烁着机枪扫射的火光。普鲁日尼科夫在乌烟瘴气的一层楼里东奔西突,脚绊在一个呼息尚存、还在爬动的人身上,那人拖着被打断的两腿,散开了的裹腿血糊糊一片。普鲁日尼科夫由于这些裹腿布缠住了脚而摔倒,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定睛瞧见了大尉。大尉坐在墙根那里,使劲眯着眼睛,泪水顺着他那烧伤的血红的脸颊直淌。
“我看不见!”他严厉而委屈地喊道,“我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中尉在哪儿?”
“我在这里,”普鲁日尼科夫跪在双目失明的指挥员面前:烧伤的脸看起来肿得厉害,烧焦的胡须蜷曲成一个个卷儿。“在这里,大尉同志,在您面前。”
“子弹,中尉!弄子弹来,随便到哪儿去弄都行!我看不见,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我一定弄到,”普鲁日尼科夫说。
“等一下!把我放在机枪跟前。放在机枪跟前!……”
他在周围乱摸,寻找普鲁日尼科夫。普鲁日尼科夫抓住这双抖动而慌乱不己的手,不知为什么把它紧紧贴向了自己的胸口。
“你瞧,这就是我。这就是我。”
“完了,”大尉摸着他,突然平心静气他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子弹。你想到哪儿去弄都行。我命令你弄到子弹。”
他把手抽了回去,指头触到了自己那泪水淋淋的光光的脸。随后他的右手习惯地滑向手枪皮套。
“你还在这里吗,中尉?”
“还在这里。”
“把我的身分证藏起来吧,”大尉取出了手枪,摸索着打开了保险,这时他的手已不抖了。“手枪你拿去吧:剩下七粒子弹。”
大尉拿起手枪,胡乱往自己的脑袋上斜着敲打了几下。
“大尉同志!”普鲁日尼科夫喊了一声。
“不许你管!……”
大尉把枪筒伸进嘴里,接着扳动了一下枪机。普鲁日尼科夫觉得枪声沉闷地响了一下,被子弹打穿了的脑袋迟缓地:碰到了墙上,大尉痛楚地蟋曲起身子,渐渐滑到了地板上。
“准备听从您的命令,中尉同志。”
普鲁日尼科夫回头看了一下:一个中士站在旁边。
“打退了敌人,”中士说,“但没有来得及汇报。真遗憾。”
只是在这个时候普鲁日尼科夫才注意到,枪声已经停息了。尘埃徐徐下落,残破的窗口、墙壁上的裂洞以及裂洞旁边的战士们也都清晰可见。
“只剩下三盘子弹了,”中士说,“再冲过来——也就完蛋了。”
“我能弄到子弹。”
普鲁日尼科夫从大尉那余温尚存的手中抽出沉甸甸的图拉托卡列夫手枪,放进了衣兜里。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把他的证件收藏起来,他要求这样做。而子弹——我会弄来。今天就能弄来。”
说罢他便向窗龛走去——他与幸运的萨里尼科夫就是在那里分开的。
窗龛里一个人也没有,普鲁日尼科夫疲惫不堪地在砖头上坐了下来。他没有挨过炸,没有反击过德国人的进攻,但他感到自己已被击溃。而且,这种感觉许久以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他多次被震聋,被埋在砖石底下,被硝烟窒息,甚至还有那不值一提的脚上的创伤在这年轻人身上所引起的意料不到的、直通到膝盖的疼痛也常常使他感到不安。被砖头砸伤的腰不时地作痛,长时间的饿、渴、睡眠不足和他每一个衣褶都渗透着粘糊糊的尸体的气味使他头昏眼花、恶心欲吐。他早就习惯于只想到危险,只想到如何击退敌人的进攻,如何弄到水、子弹、吃的东西,而且不会去想别的什么事情了。就连现在,在这短暂的沉静时刻,他想的也不是自己,不是那个在他眼前开枪自杀的大尉,不是在掩蔽室的光秃秃的地板上缓慢死去的杰尼什克,他想的是,到哪儿去弄子弹。没有子弹和手榴弹就不可能从要塞突围。
萨里尼科夫从窗口那里返口:从德国人那里返回。他把三梭子冲锋枪子弹扔在地上,说道: “瞧,这些德国佬:水壶也不带就进攻。”
“喂,萨里尼科夫,你还记得那头一天吗?那时你好象忙着去取弹药,好象有个什么弹药库……”
“康达科夫知道那个弹药库。我同你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我们那时真傻。”
“现在变聪明了吗?”萨里尼科夫叹了口气,“我们去找一找,好吗?”
“走吧,”普鲁日尼科夫说,“中士的机枪只剩下三盘子弹了。”
“大白天就去?”
“夜里怕找不着。”
“先把遗书写好,”萨里尼科夫冷笑了一下,“表示我祝福您了。”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吱声。萨里尼科夫翻找自己的衣兜,摸出了一小把肮脏的硬面包碎块。他俩,宛如老态龙钟的老翁,久久地嚼着这些碎面包块:粗糙的舌头在干涸的嘴里费力地翻转着。
“有点水就好了……”萨里尼科夫习惯地叹了口气。
“去找件军大衣来,”普鲁日尼科夫说,“沃洛吉卡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我们去看看他,然后就出发。白天就去。”
“往魔鬼的牙上碰,往恶狼的嘴里送,”萨里尼科夫一边走一边嘟嚷说。
他很快就拖回来一件大衣——破得不象样子、背部有褐色的血渍斑点。他们默默地分了分冲锋枪予弹就沿着不停地掉落砖头的通道下到地下室的黑洞里去。
杰尼什克还活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渐渐模糊的眼睛望着一方灰色的天空。红褐色的瘀血挂在他那茨冈人的黑色的胡须上。他神志不清地望了他们一眼,接着又凝视着洞孔。
“他认不出我们了。”萨里尼科夫说。
“幸运的人,”边防战士费力他说,“你是个幸运的人。好啊。”
“现在洗个澡该多好,”萨里尼科夫笑吟吟他说,“既暖和又有水。”
“别去弄水了。不必去。没有意义。明天早晨我就会死去。”
他说这话是那么坦然,以致普鲁日尼科夫和萨里尼科夫没有去劝说他。他的确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死,没有感到绝望,只是希望瞧瞧天空。而他们也知道,最大的同情是让杰尼什克独自呆在那里。让他单独同自己、同天空相处。他们把大衣垫在他身下,握了握他那软弱无力、已变得冰冷的手而离去。为活着的人们弄子弹去了。
德国人已经冲进了要塞,把红军战士的防守割裂成孤立的抵抗点。白天他们在环形兵营的迷宫里顽固地向前推进,力图摆脱脚下的废墟,然而夜里,这些废墟——工兵爆破、飞机对准目标狂轰滥炸和火焰喷射器烧焦的地方——复又活跃了起来。负重伤的、烧伤的、被干渴和战斗弄得精疲力尽的一些象骨头架子似的蓬头垢面的人,从废墟的砖堆底下站起身来,从地底下爬出来,用白刃战的进攻方式消灭那些胆敢留下来过夜的敌人。因此德国人惧怕黑夜。
但是普鲁日尼科夫同萨里尼科夫是白天出去弄子弹。他们匍匐前进,砖头擦破了面颊,灰尘钻进了喉咙,腐烂尸体的恶臭冲进了鼻子,紧缩着的脊背时刻都等待着冲锋枪子弹的扫射。每一瞬间在这里都可能成为生命的终点,而每一个不慎的动作都会加速这一瞬间的到来。因此,他们一点点地往前爬,每一次只爬几步,而且是按顺序地爬,在爬之前先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听动静。要塞在爆炸声、冲锋枪的喧嚣声、火焰的怒吼声中颤抖不已,然而这里,他们匍匐的地方,暂时倒很平静。
无数的弹坑救了他们:可以在坑底休息一下,清醒清醒,为下一步的前进积蓄力量。他们每爬一步都感觉到每一毫米距离的艰难。
萨里尼科夫是第二个爬进弹坑里的,坑底依然滞留着令人窒息的硝烟气味。普鲁日尼科夫已经坐在坑底的沙子上,摘掉了被太阳晒得炙热的钢盔。
“我要结婚,”萨里尼科夫坐到普鲁日尼科夫身旁呼哧着说,“如果我活着回来,我一定结婚。先前没有结婚可真是傻瓜一个。你知道吗,曾有人给我做过媒呢……”
一个鲜明的阴影落在普鲁日尼科夫脸上,他正感到奇怪,哪儿来的影子,只听得:“哈里特!①”(注:①德语音译,意思是“站住!”)
一梭子冲锋枪子弹从头顶上掠过:坑坡上站着一个德国兵。他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沓鲁日尼科夫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极其清晰地看到那袖子卷到拐肘的两手,那灰绿色的、沾满了砖灰的、领口系着两个纽子的军衣,那直接指向他心脏的冲锋枪的黑洞洞的枪口。他俩都缓缓地站了起来,而他们的冲锋枪留在了脚旁,留在坑底上。同样,他们也缓慢地,象在梦中似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德国兵站在他们的上方,端着冲锋枪指向他们,脸上露出了狞笑:他年轻、肥胖、胡子刮得精光,现在只要他一扳枪机,一股火流就会射进胸膛,那么他们就将永远滞留在这儿,在这个弹坑里。普鲁日尼科夫这时已感觉到这些子弹,感觉到它们如何折断骨头和溅着鲜血钻进他的身躯。他的心怦怦直跳,喉咙卡住了似的,于是他难看地伸了伸脖颈,打了一个很响的嗝,德国兵扬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响,很自信:是胜利者的笑声。他左手脱开冲锋枪,用食指招呼他们向他那里走。于是他们那紧张的、眨也不眨的眼睛紧盯着冲锋枪的枪口,顺从地往上爬去,时而滑下去,相互碰在一起。德国兵依然在哈哈地笑,用食指招示他们爬出弹坑。
“来啦,”萨里尼科夫气喘吁吁地嘟囔着,“来啦,来啦。”
他赶在普鲁日尼科夫前头,当半个身子探出弹坑的时候,他摹地扑倒在坑沿上,抓住德国兵的双脚拼命往自己跟前拖。长长的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射向了天空,德国兵和萨里尼科夫一起滚了下去,普鲁日尼科夫猛听得萨里尼科夫拼命地喊:“快跑,中尉!快跑!快跑!快跑!。”
他还听到脚步声。普鲁日尼科夫窜到坑沿上,看见一些德国兵正朝喊声这边冲来,他拔腿就跑。一排排子弹射进地里,把他脚旁的砖头打得粉碎,可他仍然在不停地跑,迈过一个个尸体,东奔西突。这时他觉得自己那蟋缩着的、使劲弯下去的脊背变得极其庞大、膨胀,不是把他自己同德国人、同子弹遮挡了开来,而是阻隔了他自己对生还的希望。子弹时而落到右面,时而落到左面,时而又落到前面,张着大嘴呼哧直喘的普鲁日尼科夫,也就时而往右跑,时而往左奔,除了子弹所溅起的一股股喷泉,什么也看不见。德国兵根本没有想去追他,而是捧腹大笑,用一梭子又一梭子冲锋枪子弹驱赶着他兜圈子。于是这个衣衫褴楼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