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咖啡下午茶-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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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泊”,若有人打破沙锅问什么又是“虚融淡泊”,便只能粗略地说,大凡举止散淡、性格恬淡、言语冲淡、色彩浅淡、音声闲淡及味道清淡皆可归入此类称作“清”,即老子所云“见素抱朴”,佛陀所云“澹泊宁静”,下一赞语则为“雅”,反之则唤作“浊”。如一身大红大紫花团锦簇披锦挂银,便是暴发的财佬而不是清贫的高士,甜腻秽浊满口胡柴,便是泼妇土鳖市井无赖而不是洁身自爱的君子,钻营入世情欲十足,则是穷酸腐儒小人之辈而算不得孤傲清高的智人,口嗜油腥荤膻如红烧肉涮羊肉烤乳猪之类,则只是久饥的老饕而不是入雅士之列的文人,下一字贬词,则唤作“俗”。槛内之人如是,槛外之人亦如是,清人龚炜《巢林笔谈》卷一曾记有一寺庙“盆树充庭,诗画满壁,鼎樽盈案”,而寺中老僧“盛服而出,款曲之际夸示交游,侈陈朝贵”,便下了一句断语说:“盖一俗僧也”,而《居士传》卷十九《王摩诘传》记唐代诗人王维“斋中无所有,惟药铛、茶臼、经案、绳床而已,则暗示他清雅之极无半分浊气,这雅俗之分正在其清浊之间,而这清浊之分则内在其心净与不净,外在其言行举止淡与不淡之间,这雅、清、淡正是六祖能大师所谓“虚融淡泊”,也正是神会和尚所谓“不起心,常无相清净”,习禅修道者不可不识这一“清”字,亦不可不辨那一个“浊”字。禅家多“吃茶”,正在于水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又为水中至清之味,文人追求清雅的人品与情趣,便不可不吃茶,欲入禅体道,便更不可不吃茶,吃好茶。所谓“好茶”,依清代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并非在其香,而是在其清,“香而不清,则凡品也”,大概不是千儿八百一斤的“碧螺春”、“君山银针”,至少也得是清明时节头道摘来一叶一芽的“龙井”之类,而北方人惯啜的“香片儿”,过香而不清,南方人惯啜的“功夫茶”,过浓而不清,但难以人“清茗”之品而只能算解油腻助消化的涤肠之汤了。
得一“清”字,尚须一个“闲”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却忙不叠地灌将下肚,却又无半点雅致禅趣了。《巢林笔谈续编》卷下云:“炉香烟袅,引人神思欲远,趣从静领,自异粗浮。品茶亦然。”故品茶又须有闲,闲则静,静则定,对清茗而遐思,啜茶汁而神清,于是心底渐生出一种悠然自乐的恬怡之情来,恰如宋人释德洪《山居》诗中所云:“深谷清泉白石,空斋棐几明窗,饭罢一瓯春露,梦成风雨翻汇”,吃茶闲暇之中,世间烦恼、人生苦乐、政坛风云乃至什么油盐酱醋柴米,都付之爪哇国去,剩在齿颊间心胸里的只是清幽淡雅的禅意,此般若更配以上佳的茶灶茶具,置身于静室幽篁之中,则更不沾半点浊俗之气,故明人张岱《陶庵梦忆》卷三云雪兰茶须禊泉水、敞口瓶,方能“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如百茎素叶同雪涛并泻,而闵汶水茶更须千里惠泉,于明窗净几间取荆溪壶成宣窑瓷瓯,“方成绝妙”,而《遵生八笺》亦云茶寮应傍书斋,焚香饼,方可供“长日清淡,寒宵兀坐”,这自是深得三昧语。如此既清且闲的饮茶,又岂止在于“懈荤腥,涤齿颊”,直在茶中品出禅味来也!所以知堂老人《吃茶》说得最妙:“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这便是文人吃茶。反之,若粗茶大碗,喧喧闹闹,一阵鲸吸长虹,牛饮三江,便不入清品,更不消说有什么茶禅之趣,借妙玉的话说,这不是“解渴”,怕便是“饮驴”了。
葛兆光:茶禅闲话(2)
二、和尚家风
《五灯会元》卷九资福如宝禅师条下载:“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
饭后饮茶,依清人《饭有十二合说》,自是“懈荤腥,涤齿颊,以通利肠胃”的良方。只是记得《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中说到黛玉到得贾府,“饭毕,各个有丫环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不由暗暗替和尚担了一份心思:这和尚饭毕便三碗茶,会不会“伤了脾胃”?想来和尚的碗,不是那成窑宣窑里小巧玲珑的盅子,不是文人用的上盖下托的盖碗,也不是妙玉斟茶酬宝黛两人的什么“点犀■”、“■瓟斝”,只怕是粗憨的大海碗;和尚的茶,也不是那春露煎就的清明茶,也不是妙玉以冬雪泡就的老君眉,也不是《儒林外史》里林慎卿们用雨水煨的六安毛尖,只怕是比红毛法兰西绿茶还要厉害的老边梗子茶。那三碗茶下肚,景阳岗是能过,但僧寮里吃的那三碗青菜两碗米饭,怕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若连肠里隔年储下的陈板老油也洗下个三两二两去,茶毕静坐,肚中翻起波澜,腹间奏起鼓乐,一片翻江倒海,四周金花乱并,不知又如何定下心来打禅!一日读清人笔记《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六,云和尚之言有“但愿鹅生四脚,鳖着两裙”、有“狗肉锅中还未烂,伽蓝更取一尊来”,有“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骨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心下恍然有悟,原来和尚早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之传统,如此鹅蹼、鳖裙、狗肉、鸡蛋一通大嚼,岂不似鲁提辖山下归来?三碗茶下去,自是心清神定,正好坐禅,静默中细回味腹股间的馥郁浓香,齿颊间的茶叶清香,好不快活如涅槃上了极乐世界?后又阅仰山慧寂禅师语录,有偈语云:“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两三碗,意在■头边”,方才彻底醒悟,原来“和尚家风”,并不持戒,又不坐禅,如此,又何惧什么三碗两盏酽茶!
三、 赵州吃茶去
一人新到赵州禅院,赵州从谂问:“曾到此间么?”答:“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僧,答曰:“不曾到。”师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唤院主,院主应诺,师仍曰:“吃茶去!”
唤人“吃茶去”,古今大德猜议纷纷,只云玄机深奥,无迹可求,故后世禅师多照猫画虎,依葫芦刻瓢,像杨歧方会,一而云“更不再勘,且坐吃茶”,再而云“败将不斩,且坐吃茶”,三而云“拄杖不在,且坐吃茶”,全不顾赵州“吃茶去”本义,直是狗尾续貂,佛头着粪。今来妄解一番,也不知是得大意,还是画蛇添足,若是郢书燕说,也不枉揣摩一番的苦心。赵州吊诡,古今一词,偏偏此三字内更不曾捉迷藏,打哑谜,“吃茶去”便是“去吃茶”,并无多深意在,既不像清人抬起茶碗暗示送客,亦不像今人倒下茶来便是待客。
禅家讲三个字,唤作“平常心”,何谓“平常心”?即澹泊自然,困来即眠,饥来即食,不必百般须索,亦不必千番计较;禅家又讲两个字,唤作“自悟”,何谓“自悟”,即不假外力,不落理路,全凭自家感悟,忽地心华开发,打通一片新天地。惟是平常心,方能得清净心境,惟是有清净心境,方可自悟禅机,曾来此间与未来此间又有什么分别?偏偏要说“是”道“非”,岂不落了言筌理窟?有问必答,答必所问,如猎犬嗅味而至,钟磬应击而响,全不是自家底平常心,也不是自家底悟性,却像是被人牵着鼻子套上缰,若是这般迷执汉,自家心觅不见,自家事不知做,不唤你去吃茶又唤你去作么生?一碗清茶又不是饱肛之食,又不是泻腹之药亦无人给你斟,须自家拿碗,自家倒茶,自家张嘴,清且苦,苦且清,若在吃茶中体味出淡泊自然、自心是佛之意,岂不远胜于回头转脑四处投师东问西问?故赵州云:“吃茶去!”黄龙慧南《赵州吃茶》说得好:
葛兆光:茶禅闲话(3)
相逢相问知来历,不拣亲疏便与茶。翻忆憧憧往来者,忙忙谁辩满瓯花。
既问来历,为何又不拣亲疏?既不拣亲疏,又何必问来历?答得出者,免去生死往来轮转周流,答不出者,且去一边坐下吃茶!
葛兆光:茶禅续语(1)
胡乱编造了一段茶不茶禅不禅的闲言碎语,待得印成铅字,不由得跌足,只这标题四字,便捅出两个漏子来,一是“闲语”,目录上印个“闲话”,正文里作个“闲语”,不知是语是话,没个高低,这倒也罢了,反正话语在禅家皆是“干屎橛”、“拭疣纸”,都是多余,早晚丢开;偏偏自家不识金相玉,大言不惭以为“茶禅”是可以抢个专利证的杜撰,谁料无意中读一书,云克勤禅师赠日本僧珠光语中便有“茶禅一味”,今尚藏于日本奈良寺中,不觉面皮无光,只得连叫“苦也苦也”。
这番少不得抖擞精神,再写几则,权当将功折罪,唱个肥喏,望列位看官饶恕则个。
说茶之“清”
茶是个甚么味?清。但五味之中有酸甜苦辣咸,却无甚么“清”,世人以“清”评茶味,却不知它并非唇吻齿牙间来,若要真个说茶之味,只好说“苦”。《尔雅·释木》云“槚,苦荼”,《说文》释“荼”亦云“苦荼”,陈藏器《本草拾遗》则说“茗,味苦平”,茶竟与烧焦的米饭,治病的药丸同列于一“苦”字下,若是单看这一苦字,岂不将茶客吓退三舍?试问有谁愿意龇牙咧嘴去细细品味焦饭和药丸?有谁愿意时时捧一杯药汁向人充风雅?于是又有人说茶味在苦之外又有“甘”,俗语叫“喝着喝着嗓子眼儿里回甜”,这倒也并非杜撰,《诗经》有云“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谁谓荼苦,其甘如饴”,像糖像饴,那自然甜,所以《茶经》卷下云“啜苦咽甘,茶也”,可又苦又甜,真让人想到糖精味儿,就是甜,也不过是蜂蜜拌了焦糊锅巴,糖衣裹了苦药丸子,有甚么好处勾引得茶客如此上瘾?于是又有人以鼻代口,说一个“香”字,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王禹偁《茶园十二韵》“出蒸香更别,人焙火微温”,这茶便似烧肉煎鱼烹大虾,好像在鼻嗅之中登了大雅之堂,于氤氲之中溢出诱人气味,但细细想来,有谁会成天捧一碗佳肴嗅来品去?有谁愿在案头边整日家摆一盘鱼虾鸡鸭?这茶若只是鼻子闻香,又何必用口舌啜它?
那么,既苦且甘又香,口吻齿牙之外加鼻子,是否已尽得茶味?列位定谓不然,在下也谓不然,但不知口鼻之外尚有何处可品味,时下虽有耳朵辨文腋下识字之说,但尚不曾见到人于口鼻之外品味,用眼耳手脚吃茶。无奈之余,在下细细琢磨,便妄下一断语,这茶味之品,不在吻唇,不在鼻嗅,而在于心,人常道一个“清”字,乃是从心中得来。昔日庄周有言:“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耳听之声只是宫商角徵羽,阳春白雪也罢,下里巴人也罢,交响乐也罢,俚曲子也罢,用耳听来只是音高音低,声大声小,与街市喧闹汽车喇叭同为若干分贝,大不了有个抑扬顿挫,心听之声中却有高山流水、铁马金戈,风光旖旎;昔日六祖有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人心自动”,眼中之色只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梵高也罢,齐璜也罢,风也罢,幡也罢,在眼中只是向日葵、虾、风幡,心中之色中却有神有韵有怀抱有寄托还有天道哲理。口中之味、鼻中之嗅也如是,禅家有一公案载:“一客人买猪肉,语屠家曰:精底割一斤来。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长吏,哪个不是精底!师于此有省。”试问人买肉卖肉斗嘴,禅师省个甚么?原来省悟了个“心”字,眼中有精肥,口中有精肥,心中却不曾有甚么精肥,心中若无分别,眼中、口中亦无分别。若是口鼻吃茶,只尝得苦、回得甜、闻得香,只有以心饮茶者,方能于静品细咂中体验出那个“清”字来,李日华《六砚斋笔记》卷一曾说,“非真正契道之士,茶之韵味亦未易评量”,为何?李日华云色、香、味三者各有分别,“芳与鼻触,洌以舌爱,色之有无,目之所审,根境不相摄,而取衷于彼,何其谬也”。是了是了,但色、香、味、眼、鼻、口取衷于何处方能不谬?李日华不曾说,这里替他扑破哑谜,便是一个“心”字,清人陆次云《湖堧杂记》说龙井茶“饮过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试想太和之气、无味之味,若不以“心”,口、鼻能品出么?无怪乎倪瓒一见赵行恕一杯一杯牛饮便艴然不悦,视为“不知风味,真俗物也”(《云林遗事·清泉白石茶》),这赵行恕一顿茶吃来如猪八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