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第08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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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开眼了!开眼了!”这时候“鑫源号”经理朱若年兴冲冲地奔过来,附在丁芷兰的耳边,大声地说。
“什么——开眼了?”丁芷兰愣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砚!歙砚!就是东翁您的那方龙尾大歙砚!”朱若年有些激动。
丁芷兰突然明白了过来,撩起长衫就往店里奔。穿过楼下的店堂,踏上“噔噔”作响的木板楼梯,冲进楼上自己的办公室,他突然地刹住了脚步。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生怕惊扰了它。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那张宽阔的中式红木写字台上,龙尾大歙砚盛在一只紫檀雕花的硬木盒里,浅绿色的“猫眼”,果然微微地睁开了一道缝。
丁芷兰把一盏清水从歙砚的“水帘洞”中小心翼翼地灌进去。阳光下,那只睁开的“猫眼”周围,“福山寿海”中,一会儿就悄然蒸腾起一股似云似雾的氤氲之气,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幽幽的香味。
“东翁,这回不晓得是什么吉兆?”朱若年忍不住问。
丁芷兰示意他下去,自己悄然坐在案前的太师椅上,陶醉在满屋的馨香中。
丁芷兰年轻的时候并不经营钱庄,他做古董生意,在徽州开店收购古玩。这只龙尾大歙砚原是徽州一破落大户的祖传,被丁芷兰看上了,无奈几次登门对方都不肯出手。有一天丁芷兰又上了门,刚刚坐下,就见满屋子的老鼠狂奔不止。丁芷兰心里有了底,说,我也不再来了,成不成就在今天吧。他把价钱压得比原来还要低。破落户子弟最终还是将龙尾大歙砚出手。原来这破落户子弟吸大烟,满屋子的老鼠都染上了毒瘾。一见老鼠狂奔,丁芷兰明白他熬不住了。
这只龙尾大歙砚在丁芷兰手里总共只开过两回眼,当然那都是他到汉口开钱庄以后的事。一次是他四十岁那年中年得子;还有一次是他和汉口怡和洋行的宋买办合伙做一笔出口生意,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做,结果歙砚“开眼”了,他做了,大发了一笔洋财。那么这次又是什么意思呢?眼下丁芷兰就正有一件大事拿不定主意。
半月前,当打桩机的轰鸣声第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汉口钱业公会孙会长突然登门拜访,走进了“鑫源号”。
“源翁,听见了么?”孙会长一落座,手指着窗外便问。丁芷兰字南源。
丁芷兰点点头,“汇丰在盖大楼了。”
“德租界那边,德华银行也在盖大楼。”孙会长说,斜睨了一眼,叹息道:“华商的钱庄、票号,如今英租界里就只剩下你和‘晋大恒’两家了。”
丁芷兰品咂着这话里的味道。
“六国之灭,祸在没有联合抗秦。华商都是独家经营,资本小,风险大,单枪匹马,势单力孤,所以敝人审时度势,以为惟有合股尚可绝处逢生,求一息之生存。源翁以为然否?”
孙会长的话刚好说中了丁芷兰这些天来的心事。但孙会长的出面马上让他看出了破绽:很显然这是隔壁“晋大恒”的意思,通过孙会长出面来向他试探。
“孙会长危言耸听了吧?”丁芷兰言不由衷地笑着,送孙会长出门的时候还说:“告诉您吧,‘鑫源号’还没到那时候,也到不了那时候!”
这话说得连丁芷兰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实际上他早就有过合股的想法了。“鑫源号”和“晋大恒”都是前店后宅,在汉口英租界这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两家搭山共界,只要拆掉前面的隔墙就能合而为一。合股后毫无疑问资本倍增,实力雄厚;更重要的是从此两家不再是冤家对头,不再相互拆台了。“晋大恒”也有同样的意向,实可见识时务者为俊杰,英雄所见略同。但丁芷兰一直犹豫着,种种疑虑让他下不了决心。他有时候觉得那确实是一条阳关大道,有时又觉得那是万丈深渊。偏偏在这时候龙尾歙砚“开眼”了。
“猫眼”已经缓缓地闭上,屋里的香气也倏然消失,一切恢复如常。丁芷兰倏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他在那一刻拿定了主意。
但丁芷兰却不露声色,迟迟按兵不动。他在等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是个闷热的“秋老虎”肆虐的午后,丁芷兰又端着紫砂壶站在门前的马路边,望着那边的工地。这几乎成了他最近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他似乎比别人更关心那幢即将拔地而起的汇丰大楼。
这时候有一辆洋车拉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住,从车上走下来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这是乔家的小姐乔冰兰,“晋大恒”东家乔守义的独生女,在教会女校上学,平时寄宿,礼拜天做完礼拜回家。
少女下了车,袅袅婷婷地往“晋大恒”去了。
丁芷兰望着乔家小姐的背影。那个念头就是在这时候突然蹦出来的:“联姻合股?对呀!”丁芷兰茅塞顿开,多日来的等待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明确了。
联姻历来是最传统最古老的结盟方式。
乔家有女,丁家有男。孙会长自然又当了一回红娘,穿针引线,鼓舌如簧。乔守义是鳏夫,中年丧妻后便没有再续,一直就守着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般的女儿。乔守义自然明白这其中的用意,提出一定要先见丁家公子一面后再作定夺。丁芷兰也不迟疑,当即派出店里的一名伙计,星夜搭乘太古公司的火轮赶回徽州,接在家闭门苦读的少爷来汉。数日后丁少爷丁伯奇已经站在了乔守义的面前。这丁伯奇未及弱冠,眉目清秀,举止斯文,聪慧过人,是个满腹经纶的儒雅书生。乔守义大喜过望,一口应允了亲事。
■汉口南北大银楼
合股说起来容易,一旦牵涉到具体问题时,恐怕就并非那么简单了。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比如合股章程的制订,两位东家的分工,任命新的店堂经理,裁汰富余伙计,制订新的店规,等等。我想各存私心那是肯定的,两个人都是精明之人,都非等闲之辈。但有的问题也不完全是私心作祟。比如店规,徽商有徽商的店规,晋商有晋商的店规,都是几百年下来一成不变的规矩,到底谁听谁的?回忆录中的记载很简略,只是说“协商、谈判常常各执己见,陷入僵局”,“从大局计,终得共识。”
回忆录中还有一句话很让人玩味:“……汉口南北大银楼的号匾为湖广总督张之洞所题。”
合股后肯定需要一个新的字号,这是招牌,也是门脸。乔守义舍不得扔掉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提出从“晋大恒”和“鑫源号”中各取一字,或曰“晋鑫”,或曰“恒鑫”。丁芷兰心中不悦,一则凭什么总是“晋”在前“鑫”在后?二则他也觉得老气,不够新派。合股了就应该有新名目,新气派。最后由钱业公会出面,召集武汉三镇的同仁们为此专门聚会,最终定下了“汉口南北大银楼”的新字号。“南北”暗含着徽晋联合,推而广之,也有广纳天下财源的意思,丁、乔两家也避免了门户之争;“银楼”既有别于洋人的“银行”,也区别于从前的“钱庄”、“票号”,脱胎换骨,万象更新,有气势,新潮。
字号定下来了,字该谁写?“汉口南北大银楼”的号匾按例由钱业公会公送,那自然就是孙会长题写了,孙会长的书法本来就不错,在汉口商界里很有些名气。孙会长也很看重他一手促成的这件事,花了几天时间,着实用了一番功夫,最后精选了一幅字样送过来给丁、乔二人过目。乔守义说,行!这字写的没甚可说的了!丁芷兰沉吟不语,却不表态。丁芷兰也是汉口商界的书法名家,向来就有些看不起孙会长的书法。孙会长误会了他的意思,很尴尬,悻悻地说,我这是在源翁面前班门弄斧了,不如号匾还是钱业公会公送,字就由源翁自己出吧。丁芷兰笑着说,哪有自己给自己题匾的?孙会长请勿介意,我只是觉得这块匾只有一个人题写最合适。孙、乔二人便问:谁?丁芷兰说:制台张大人。话说出口,孙、乔二人愕然了。
制台张大人,就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人位居两湖之尊,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太后老佛爷的心腹重臣,又是国学泰斗,文章书法名噪天下的魁首,说起他孙会长和乔守义便有如高山仰止,如何能请得动张大人的“墨宝”?但丁芷兰却有着通天的本事。原来这丁芷兰平素喜欢结交官场,多年前曾攀上湖广总督衙门的一个赵姓文案做同年,便通过他在张大人面前游说,并特别强调了华商联手与洋人抗衡的本意。不想张大人对此大加赞许,毫无推辞,欣然命笔。当然银子也没少花,制台衙门里上下的打点,连带润笔,银楼还没有开张便花去了好几千两股本,花得乔守义心痛。丁芷兰说,哎呀亲家翁,你这脑子呀!你怎么不想想,这武汉三镇的铺家商号,有几家能挂这块金字招牌的?官商官商,有官家的面子,才有商家的出息。别看现在扔进去几千两银子,这好处还在后头呢!
南北大银楼择定了吉日,张罗着热热闹闹开张。丁、乔两家的联姻喜酒也在这同一天,两套锣鼓一起打,双喜临门,喜上加喜。临开张的头一天,孙会长突然急匆匆地来了,说:“我已打听确实,宋星辰的汉口南北银行也在明天开业。”宋星辰就是从前怡和洋行的那个宋买办。
乔守义一愣:“这不是明摆着跟咱们唱对台戏吗?”
“怕什么?唱就唱吧!”丁芷兰胸有成竹。
对台戏果真唱得热热闹闹。隔着一条马路,对面的南北银行是西式门面,霓虹灯招牌,装点一新的门前摆着各式各样的花篮。宋买办请来的是洋鼓洋号,吹吹打打,来捧场的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有那些西装革履、礼帽下扣着一条长辫子的“二毛子”。马路这边,南北银楼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这边请的是鼓乐班子,锣鼓唢呐,热热闹闹,长袍马褂,宾客如云。乔守义和丁芷兰一身簇新,笑容可掬,春风满面,站在门前迎客。蓦然地又一阵锣鼓声由远而近,原来是汉口钱业公会的同仁们敲锣打鼓地送匾来了。司仪抖擞精神,一声大喊:“吉时已到,升匾??!——”两套锣鼓汇成一处,惊天动地;数万响的长鞭炸得天昏地暗,哪里还有洋鼓洋号的声音?遮天蔽日的硝烟散去,挂红挂彩的号匾已经端端正正挂在了门楣正中。黑底金字的大匾,仿的是苏东坡,“汉口南北大银楼”几个大字笔走龙蛇,铁划金钩,落款是“钦命湖广总督南皮张之洞书”,下面钤一颗鲜红的篆体大印,分外的醒目耀眼。众人响起一片喝彩之声,把南北银行那边的看客吸引过来一大半,连洋鼓洋号也喑哑了许多。
这当儿,宋买办就腆着肚子,文明棍在马路上“笃笃”地敲着,踱了过来。
宋买办的发家颇有些传奇色彩。宋星辰是汉阳乡下人,家境贫寒,从小没有上过学,在家放鸭。他的父亲那时候在汉阳龟山下饲养奶牛,为武汉三镇的洋人供应牛奶,宋星辰在成年后便进城给父亲做帮手,每天专门负责给洋人送奶。这宋星辰是个有心人,给洋人送奶,也把洋人说的话默记在心里,回来后就反复揣摩练习。给英国人送奶学英语,给法国人送奶学法语,给俄国人送奶学俄语,汉字不识一个的宋星辰,竟然是个学外语的天才!几年下来就学会了好几国的语言。后来宋星辰又信了基督,入了教会。为了这,他和他那个养牛的父亲闹翻了,父亲说他忘了祖宗。宋星辰很快得到了洋人的青睐,先是在太左瑜洋行当写字兼上街,后经教会介绍,先后成为法国立兴洋行、英国怡和洋行的买办,并同时兼着好几家外国银行驻汉口分行的代办。他利用洋人的资本和关系大做出口生意,几年间便暴富了起来。后来他又炒卖地皮。到了光绪三十年的时候,汉口上自舵落口,下至刘家庙火车站直至丹水池,包括洋商的跑马场,全都成了他的地皮,成为汉口最有名的“地皮大王”。传说后来到了民国年间,宋星辰曾经有一次开玩笑,自负地对黎元洪说,“都督创造了民国,我创造了汉口。”眼前英租界的这条商业街,自然也包括在他的地盘之内,宋星辰早已把它命名为“星辰路”,并且路牌都已做好,据说只是碍于这条马路上还有“晋大恒”和“鑫源号”,所以路牌才没有正式立起来。
宋星辰站在了那块黑漆金匾前,仰起脸来仔细地观看。他的英格兰黑色长筒礼帽向后仰着,白衬衣领口上的黑色领结紧紧地卡着喉结,那条又细又长的辫子便在脑后一动不动地垂着。宋星辰毫无表情地看了半天,又一声不响地走了。他似乎有些蔫,文明棍提在手中,不再“笃笃”地敲击地面。
丁芷兰和乔守义相视一笑,这情形便让他们的心里很快意。你宋星辰算是个什么东西?闻闻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