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嘉话-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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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了,两人对月小酌,崔捷问:“你开的两条水道,里面有什么玄机?可以告诉我吗?”
丁洛泉连笑几声:“没有玄机,拾人牙慧而已,我家乡以前开过一条紫渠,格局和这里差不多。”他把碗当作寿山和甘泉山,筷子当作白水渠,酒杯当作会仙宫解说了一通,崔捷并未完全了悟,只是暗暗记下,日后可以报告主事大人。
翌日一早,院子里有人很大声地说话,崔捷赶紧穿戴好了出去,原来是丁洛泉和一位老爹在争吵。丁洛泉连声说“不行不行”,那老爹急得满脸通红,胡须也飘起来:“没办法了,咱家阿牛实在丢脸,那哪儿是舞剑,根本就是举锄头、挥镰刀。别说他现在闹脾气不干,咱还真不想指望他呢。”
咱家阿牛?看来他是村长。
村长一发现她,立刻抛下丁洛泉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昨晚睡得好吗?这山乡僻壤的,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实在惭愧。”
这架势好像有什么好事似的,崔捷一边和他客套,一边疑惑地看看丁洛泉。
丁洛泉叹了口气,说:“村长想请你顶替阿牛,当五谷祭的陪祭,和我凑成一文一武。”
也就是说从旁观者变成参与者?丁洛泉看她那弯起来的嘴角就知道多半拦不住了。
崔捷按耐住兴奋说:“我……我以前也练过剑的,虽然不是很精通。”可是应付社祭应该没问题罢,又不是战场杀敌。
村长乐得咧嘴:“咱就听说京城里的学生都是文武双全的呀。丁大夫,就麻烦你跟先生说一下祭祀的过程罢。”
待他走后,丁洛泉冷“哼”一声转身回房。小竹仍是脸红红地,招呼她过去量身改衣,要把她哥的祭衣改短改小了才行。
崔捷看她们缝的祭衣式样很古朴简陋,和京城绣坊的手艺根本没法比,更不必提宫里尚衣局的巧夺天工了。可是,女孩们每针每线都那么虔诚认真,好像要把村民们的美好愿望一丝丝地缝绣进去。她心中有点感动,对小竹说道:“其他县还在为春耕烦心,你们已经可以热热闹闹地办社祭了,这就是说去年应该还算富足,对吧?”
小竹总算大方了一点,小声答道:“前年和去年,朝廷都有减免咱们田赋的,但是郡老爷还有各种各样的赋税要逼咱们交呢!咱们总是要过苦日子。后来丁大夫来了,开了水道,可他说这样恐怕还不够,就去了京城找凤山花房,问他们愿不愿意在咱们甘泉山开种花田。
花房老板是位大老爷的夫人,老爷过世了,她就开了这个花房,原本只在自家园子里种,一听说有这样好地方,立刻就过来看地了。两下里很快就说合了。
咱们以前只知道种粮食可以换钱,养猪可以换钱,哪曾想过花儿草儿也可以换钱呢。夫人的生意越做越好,她把一部分钱给县老爷算是田租,县老爷就拿这笔钱去塞郡老爷的大口。丁大夫说,咱们是用京里大老爷的钱来养郡老爷呢。”
崔捷听得入迷,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让人高兴的故事啊。
小竹脸上现出崇敬的表情,继续说道:“丁大夫……真的想得很周到,他还央求夫人,尽可能请咱们村里的姑娘进花田干活。夫人也是位活菩萨,一口就答应了。
咱们村的风俗,嫁女儿要赔很多嫁妆的,很多女孩一落地就被扔到水里了。自从去花田的姐姐们拿了工钱回来,大家终于开始觉得女孩儿也是很好的呀,甚至还有人家想娶那些姐姐们,扬言说可以不收女家彩礼的。”
两人正聊得开心,突然听到丁洛泉在后边咳了两声。崔捷回头看,他把一个棉花枕头扔过来,说:“该去练习了。”
崔捷狐疑地抱着枕头,跟他往树林深处走去。到了空旷处他才停下,转过身来,表情冷淡,“你还真就答应了,也不怕他们发现你是女的,把你扔到河里去。”
崔捷缩了一下,她可从来都站在旱地上不沾水的呀,嘴上却还硬:“村长好像很急,好像非我不可似的。其实我也有点奇怪,按理不是该本村人祭祀?他为什么没有找村里人代替?”
丁洛泉古怪地笑笑,“他找你是有缘故的。方才小竹已说了,以前很多女孩一落地就扔水里了,村里现在女孩很少,像阿牛哥那样的年轻人想找媳妇就难了。”
但这和祭祀有什么关系?
“村长已经派人去其他村散播流言了,五谷祭将会有一位京城来的漂亮公子扮演武将,估计到时别村的女孩就会蜂拥而至。”
崔捷呆住、恍然,之后是暗喜,我是漂亮的公子?
丁洛泉把一柄钝钝的长剑塞到她手中:“所以,你要好好练,别让姑娘们失望。”
幸好舞剑的动作并不多,难就难在要舞得很慢,又要英姿飒爽、猎猎生风,还不能像个赳赳武夫、大斧霍霍,而要雍容谦雅、凝气于心,毕竟这是祭典。
崔捷心里直冒火,村民们会分辨得这么清楚吗!
“穿上宽大的祭衣会好一点的。”丁洛泉不停地指摘嘲笑她后,补上一句安慰的话,“看来你学的剑术是快准狠的,所以一时不能适应。”
待她完全记住了自己的动作,两人就开始合练。丁洛泉扮演的文臣动作更少,可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看得呕气,他明明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披着一副最普通不过的脸皮,一动起来,却好像一位贵公子般庄严典雅,隐隐还透着点傲气。
合练时他话少了许多,脸上有肃穆的神情,似乎自己也沉浸其中。崔捷更是专心专意,以便能好好地跟上他的步调。
最后,丁洛泉终于拿起那个另人费解的枕头,放在半人高的木桩上,对她说:“你杀过羊吗?”
崔捷睁大眼,摇了摇头。丁洛泉微笑了一下,说:“别怕,到时我会用药弄晕它,你下剑快的话,它不会觉得疼。”
原来这枕头是羊,她要用短剑刺破它的喉咙,取血,祭典结束时埋于地下,这个仪式叫做“瘗毛血”。当然了,丁洛泉对那一刺也是吹毛求疵,诸多不满,“别那么狠,要优雅!优雅!”
第九章 五谷祭(下)
两人直练到金乌西沉、霞光满照才返回庙中,小竹已把衣服改好,放在她床上。
墨色的祭衣既厚且重,穿在身上有刚硬挺拔之感,崔捷仔细扎好暗红的绣了火焰纹路的腰带,把挂剑的镂钩扣在称手的地方,那小钩是纯金制成,看形状倒像是哪家姑娘的金钗扭成的。
开了门,丁洛泉早已换好祭衣背对着她站在天井中,一样的黑色,只腰带是浅蓝水纹。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崔捷听到自己的喉咙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蹬蹬蹬地后退几步,
丁洛泉连忙把扭曲可怖的鬼神面具拿下,歉然道:“对不起,吓到你了么?”
崔捷呆呆地摇头,刚才一瞬间的心情很复杂,不是被吓到,而是……
她的视线其实是被面具没有遮盖的浅笑的双唇和姣好的下巴吸引住,在那张脸上,丑陋和明雅、狰狞和安详很奇妙地镶嵌糅合在一起,没有丝毫违和之感。
她想起小时候和娘去沙洲看壁画,有一幅她特别喜欢,娘笑着说:“敏儿眼力不错啊,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混在一起了呢。”
丁洛泉哪知道她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只当是吓到,连声催促她赶快回神练习。
祭衣下摆有点长,她要小心不被绊住。边舞边偷看他,明日自已要目不斜视,恐怕就没有多少机会看了。月夜下,宽袍大袖的他更显端凝大气、意态潇洒,突然明白阿牛哥为什么闹脾气不肯当武将,自己白天呕气都呕早了。
丁洛泉瞥见她恨恨的表情,笑了笑:“我娘以前可是教坊第一舞伎。”原来是家学渊源,难怪难怪,难怪督导我的时候这么严厉苛刻。
第一遍练完,丁洛泉就叫鸣金收兵。崔捷大感意外:“不要再练熟一点吗?”
“放心,你已经舞得很好了。明天可要累一整天,歇息去吧。”
看她仍在踌躇,便说:“你有没有听过吴道子为裴旻将军画天宫寺神鬼壁的事?”
“没有。”
“裴将军母亲去世,想请他画壁为母积功德。吴道子说,我搁笔已很久了,将军若是诚心的话,莫若‘舞剑一曲,庶因猛厉,以通幽冥’。”
“然后呢?”
“然后?”丁洛泉忍住笑:“然后都月上枝头了,你再舞下去,我怕……待会可别招惹什么鬼怪出来。”
崔捷心知他在取笑她被面具骇到,撇嘴道:“裴将军是一代剑圣,我哪有那本事。”
丁洛泉目送她回房,她静立在门口望着他,半晌没出声,也没关门。丁洛泉看她脸上渐渐浮现惶恐不安的神色,惊问道:“怎么了?”
崔捷低头,声音很小:“你说,神明……会不会因为我是女的,就不降福在大家身上?”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是女的又怎么了?我认识的女子中,有功夫高强的,生财有道的,文采斐然的……也不输于男子啊。若是小竹当村长,恐怕也不比她老爹差呢,毕竟她是我的学生。你不也中了进士?”
崔捷见他说得干脆,终于开颜。丁洛泉又补了一句:“只要你诚心祈祷,谷神一定会降福给村民们的。”
“那么,我会诚心为女孩们祈祷的。”
“别这么小气,她们若有好丈夫照顾,不也很好?”
祭典在村外桃林中举行,那里是一座古代神庙遗址,巨大的圆丘地基仍依稀可辨,大概因为相信着那几块经历了千年风霜的大石仍有特别的神力,使得甘泉村的五谷祭在石门县中甚是有名。
击鼓三通、鸣锣三段后,通赞引主祭和两位陪祭到圆丘正中,司帛、司樽、司爵、司馔、司舆、司过六人站在他们身后半圆方位上。献酒过后,丁洛泉便开始宣读祭文。虽然还是平日那张脸,眼角眉梢处却多了点清新气象,竟然有点俊朗起来。感于他的神乎其技,出门时她曾偷偷问过:“这易容术也是你娘教的?”他点头答道:“舞伎确是要精于此术。不过我娘花费心血比别人更多。”
读完,又是三声鼓响,崔捷和他对望一眼,他们的戏要上场了。
她唰一声拔出长剑,曲手胸前向他行了一礼,可以清晰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霎时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今日戴了又高又细的周朝古冠,转身回旋时头便不敢动得太厉害。“心、眼在剑”,她默念着丁洛泉的话,凝神屏气,一挥一刺一挑行云流水般舞出。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黑压压的人群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丁洛泉一边配合着她,一边暗想:公孙大娘当年,亦是这般的风采么?
剑舞结束,主祭再进酒,进饭,进帛,笙鼓队奏《太平乐》。
两位执事把绑着羊的桌子抬上圆丘,那羊还在微微挣扎。崔捷慌忙使眼色给丁洛泉,“你不是说会弄晕它?”
丁洛泉趁着行礼长袖微甩,那羊立刻一动不动地摊在桌上。
崔捷暗惊,但此时她必须先完成仪式。
祭典之后是降魔舞,村中的年轻男子戴着各种狰狞面具在场中扮演厮杀大戏,只可惜他们舞技平平,根本没有呈现出鬼魅肃杀之意。崔捷看到丁洛泉无奈地笑,可怜的老师。
但那些要求没这么过分的女孩眼中,必定能发现几个不错的精干小伙吧。
村长叫人把烤熟的猪羊都端上来,村民们不拘乡籍围坐林中,割肉喝酒听社戏,乐足一天。
入夜,桃林中一只只灯笼挂了起来,大伙儿仍在欢闹,崔捷老早换下祭衣,一个人悄然溜到对岸,呆坐堤上,脚晃在空中,眺望着桃林美景。水中荡漾着灯笼的倒影,狡猾的月亮也混在其中。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隔着一丈远坐在她旁边。
“我来的时候,看到阿牛哥和一位外村的姑娘在说话呢。”
崔捷没吭声。
“你已猜到了?”丁洛泉叹了口气,说道:“不错,你并不是劳累过度。我那天脸有点发炎,正躲着抹药,没想到你来了。我一时情急,就对你下了迷药。”
还是没回应,他继续说:“不过,我那时犹豫了,所以,你还是看到我的脸了,对不对?”
崔捷终于转头:“你为什么犹豫了?”
他低头望着河水,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我突然有点气闷这么东躲西藏,所以想,被你看见了又怎样……”
崔捷闷闷地答:“的确不能怎样!”我根本没看清你的脸,这个不能说,说了可就气短了。
丁洛泉侧头看看她,“你还是有点怕我罢?”
崔捷想了想,诚挚地说:“我觉得……你很厉害,我常常想,如果其他地方也像这里,那该多好。”
丁洛泉摇头:“只让一个地方好,这当然容易一点。要所有地方都好,那可就难了。就拿附近几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