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作者:匪我思存-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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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
裴照命人又前过两匹马 , 一匹给阿渡, 一匹他自己骑 。我看他翻身上马的动作, 不由得喝了声彩 。我们西凉的男儿,最讲究马背上
的功夫 , 裴照这一露, 我就知道他是个中好手。
因为街上人多,跑不了马,只能握着缰绳缓缓朝前走。上京繁华 , 秋高气爽 ,街上人来人往 , 裴照原本打马跟在我和阿渡后头, 但
我的马儿待他亲昵,总不肯走快,没一会儿我们就并排而行。我叹道 : “今天我可是开了眼界,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父母 ,还会
有这样的圈套 。 ”
裴照淡淡一笑:“ 人心险恶 ,公子以后要多多提防。 ”
“ 我可提防不了 。 ”我说道 ,“ 上京的人心里的圈圈太多了,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全是一样的脾气 ,高兴不高兴全露在脸上 ,要我学
得同上京的人一样,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说错话了,于是连忙补上一句:“裴将军 , 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 公子过奖。”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 ,我身上的衣服本来全湿透了,在万年县衙里纠缠了半晌,已经阴得半干 , 可内衣仍旧还是湿的,被凉风一吹,
简直是透心凉 , 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
裴照说道: “前面有家客栈 ,若是公子不嫌弃,末将替公子去买几件衣服,换上干衣再走如何?这样的天气,穿着湿衣怕是要落下
病来 。”
我想起阿渡也还穿着湿衣裳 ,连忙答应了。
裴照便陪着我们到客栈去,要了一间上房 ,过了一会儿,他亲自送了两包衣服进来,说道 :“ 末将把带来的人都打发走了,以免他
们看出破绽漏了行迹。 两位请便 ,末将就在门外 , 有事传唤便是 。”
他走出去倒曳上门 。阿渡插好了门 ,我将衣包打开看,从内衣道外衫甚至鞋袜, 全是簇新的, 叠得整整齐齐 。我们换上干衣服之
后 ,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头发。这下子可清爽了 。
我打开门, 招呼了一声: “裴将军 。”
门外本是一条走廊 ,裴照站在走廊那头。一会儿不见,他也已经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裳, 束着发 ,更像是书生了 。他面朝着窗外 , 似
乎在闲看街景 。 听得我这一声唤 ,他便转过头来 , 似乎有点儿怔怔地瞧着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约在想什么心思,因为他的目光有点儿奇怪。不过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微垂下脸 , “末将护送公子回去。”
“ 我好不容易溜出来,才不要现在就回去呢! ”我趴在窗前,看着熙熙攘攘的长街,“ 咱们去喝酒吧 ,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烧刀子,
喝起来可痛快了!”
“ 在下职责所在 , 望公子体恤, 请公子还是回去吧 。 ”
“ 你今天又不当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将军,我也不是那什么妃。况且我今天也够倒霉的了,差点儿没被淹死 , 又差点儿没被万
年县那个糊涂县令冤枉死。再不喝几杯酒压压惊, 那也太憋屈了 。”
裴照道:“ 为了稳妥起见 ,末将以为还是应当护送您回去。 ”
我大大的生气起来 ,伏在窗子上只是懒怠理会他。就在这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噜响起来 , 我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早饿得前胸
贴后背了。裴照可能也听见我肚子里咕咕响 ,因为他脸红了 。本来他是站在离我好几步开外的地方,但窗子里透进的亮光正好照在他
的脸上 , 让我瞧个清清楚楚 。
我从来没看过一个大男人脸红 , 不由得觉得好生有趣。笑道 :“裴将军 , 现在可愿陪我去吃些东西 ? ”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 :“ 是。”
我很不喜欢他这种语气 , 又生疏又见外 。也许因为他救过我两次, 所以其实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带他穿过狭窄的巷子 , 七拐八弯 ,终于走到米罗的酒肆。
米罗一看到我,就亲热地冲上来,她头上那些丁丁当当的钗环一阵乱响, 脚脖上的金铃更是沙沙有声。米罗搂着我,大着舌头说
笑 :“我给你留了两坛好酒。 ”
她看到阿渡身后的裴照 , 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 米罗乃是一双碧眼 , 外人初次见着她总是很骇异。但裴照却仿佛并不震动, 后来我一
想 ,裴家是所谓上京的世族, 见惯了大场面 。上京繁华 , 亦有胡姬当街卖酒 , 裴照定然是见怪不怪了。
这酒肆除了酒好, 牛肉亦做的好 。米罗命人切了两斤牛肉来给我们下酒, 刚刚坐定 ,天忽然下起雨来。
秋雨极是缠绵,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 邻桌的客人乃是几个波斯商人,此时却掏出一枚铁笛来 ,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曲调极
是古怪有趣。和着那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 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
米罗听着这笛声, 干脆放下酒坛 ,跳上桌子 , 赤足舞起来。 她身段本就妖娆柔软,和着那乐曲便浑若无骨, 极是妩媚 。手中金铃足
上金铃沙沙如急雨,和着铁笛乐声 , 如金蛇狂舞。 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来,米罗轻轻一跃 , 却落到了玩么桌前 , 围着我们三个
人 ,婆娑起舞 。
自从离了西凉,我还没有这样肆意的大笑过。 米罗的动作清零柔软,仿佛一条丝带 ,绕在我的周身 , 又仿佛一只蝴蝶 ,翩翩围着我
飞来飞去。我学着她的样子 , 伴着乐声做出种种手势,只是浑没有她的半分轻灵。米罗舞过几旋 , 阿渡却从怀中摸出一只筚篥塞给
我 ,我心中顿时一喜 , 和着乐声吹奏起来 。
那波斯胡人见我吹起筚篥,尽皆击拍相和 。我吹了一阵子 , 闻到那盘中牛肉的香气阵阵飘来, 便将筚篥塞到裴照手里:“ 你吹! 你
吹 !”然后拿起筷子 , 大快朵颐吃起来 。
没想到裴照还真的会吹筚篥 ,并且吹得好极了。筚篥乐声本就哀婉,那铁笛乐声却是激越,两样乐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 。起先是
裴照的筚篥和着铁笛, 后来渐渐却是那波斯胡人的铁笛和着裴照的筚篥。曲调由哀婉转向激昂,如同玉门关外 , 但见大漠荒烟 ,远处
隐隐传来驼铃声声,一队驼队出现在沙丘上 。驼铃声渐摇渐近 , 渐渐密集大作 ,突然之间雄关洞开,千军万马摇旌列阵,呐喊声 、马
蹄声 、铁甲撞击声、风声 、呼和省 …… 无数声音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随着乐声节拍越来越开 ,米罗亦越舞越快 , 飞旋似
一只金色的蛾子,绕的我眼花缭乱 。
那乐声更加苍凉劲越 ,便如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 俯瞰着大漠中的千军万马 , 越飞越高 ,越飞越高,大风卷起的尘沙滚滚而来
…… 等我吃得肚儿圆的时候, 那只鹰似乎已经飞上了最高的雪山 ,雪山上雪莲绽放 , 大鹰展着硕大的翅膀掠过 , 一根羽毛从鹰上坠
下 ,慢慢飘 ,被风吹着慢慢飘,一只飘落到雪莲之前。哪根鹰羽落在雪中,风卷着散雪打在鹰羽之上,雪莲柔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
抖 ,万里风沙 , 终静止于这雪上之巅……
筚篥和铁笛戛然而止 ,酒肆里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米罗伏在桌子上不住喘气,一双碧眸似乎要滴出水来,
说 :“我可不能了。” 那些波斯商人哄得笑起来 , 有人斟了一杯酒来给米罗 , 米罗胸口还在急剧起伏,一口气将酒饮尽了,却朝裴照
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并没有答话, 只是慢慢用酒将筚篥擦拭净了,然后递还给我 。
我说:“真没瞧出来,你竟会吹这个 , 上京的人 ,会这个的不多 。 ”
裴照答:“ 家父曾出使西域 ,带回的乐器中有筚篥, 我幼时得闲, 曾经自己学着吹奏 。 ”
我拍手笑道 :“我知道了,你的父亲是骁骑将军裴况。我爹和他有过交手,夸他真正会领兵 。 ”
裴照道:“ 那是可汗谬赞 。”
我说道:“ 我阿爹可不随便夸人,他夸你父亲,那是因为他真的能打仗。 ”
裴照道:“ 是。”
他一说“是 ”,我就觉得无趣起来。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儿来 ,曲调哀伤婉转 , 极为动人 。米罗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们并
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我们听。原来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 , 月圆又缺 ,故乡不
见 。其星熠熠 , 离我故土 ,星河灿烂,故土难返 。 其风和和 ,吹我故壤,其日丽丽 , 照我故园 。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
方 ……”
我随着米罗唱了几句 ,忍不住黯然,听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伤,不觉又饮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颔首 , 说道: “思乡之情 , 人尽有
之 。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乡,却为何不回家去呢?”
我叹了口气 :“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同你一般, 从生下来就不用离开自己的家乡, 他们背井离乡 ,知有多少不得已 。 ”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 ,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 : “公子饮得太多了 。 ”
我慷慨激昂地说: “何以解忧 ? 唯有杜康 !”
见裴照似乎很诧异地瞧着我 ,我伸出三根手指,说道 :“别将我想地太能干,其实我一共就会背三句诗,这是其中的一句。”
他终于笑起来。
米罗卖的酒果然厉害 ,我饮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时候都有点而脚下发虚 , 像踩在沙漠的积雪上一般 。 雨还在下 ,天色渐渐向晚 , 远
处朦胧地腾起团团蛋白的雨雾 ,将漠漠城郭里的十万参差人家, 运河两岸的画桥水阁,全都笼进水雾雨意里。风吹着雨丝点点拂在我
滚烫的面颊上 , 顿时觉得清凉熟识 , 我伸出手来接着琉璃丝似的细雨, 雨落在手心, 有轻啄般的微痒 。远处人家一盏盏的灯, 依稀错
落地亮起来,那些街市旁的酒楼茶肆 ,也尽皆明亮起来 。 而运河上的河船 ,也挂起一串串的红灯笼 ,照着船上人家做饭的炊烟,袅袅
飘散在雨雾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 , 就像是一卷画 ,我们西凉的画师再有能耐,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温润,就像是天上
的都城 , 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顾的仙城。这里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热闹的都会, 万国来朝 ,万民钦慕,可是我知道,我是
忘不了西凉的 , 哪怕上京再美好 ,它也不是我的西凉。
裴照一直将我们送到东宫的侧门边,看着我们隐入门内,他才离去。我觉得自己的酒意沉突, 这时候酒劲都翻上来了,忍不住恶心
想吐 。阿渡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们在花园里蹲了好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进殿门, 我就傻了 ,因为永娘正等在那里。 她见着我 ,也不责备我又溜出去逛街,也不责备我浑身酒气, 更不责备我又穿男装,
只是沉着一张脸,问道 :“太子妃可知,宫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问 :“出了什么事?”
“ 绪娘的孩子没有了。”
我吓了一跳 ,永娘脸上还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只是说道 : “奴婢擅自做主 ,已经遣人去宫中抚慰绪娘。但是皇后只怕要传太子妃
入宫问话。”
我觉得不解 :“皇后要问我什么?”
“ 中共之主乃是皇后,凡是后宫出了事,自然由皇后做主 。 东宫内廷之主乃是太子妃 , 现在东宫内廷出了事,皇后自然要问过太子
妃 。”
我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绪娘 ,要问我什么啊 ?
可是永娘说的话从来都是有根有据,她说皇后要问我,那么皇后肯定会派人来传召我。 现在我这副样子 ,怎么去见皇后 ? 我急得直
跳脚 :“ 快!快 !我要洗澡 ! 再给我煎一碗浓浓的醒酒汤!”
宫娥们连忙替我预备 ,我从来没有这么性急的冲进浴室 ,看着热水预备齐了,便立时跳进浴桶,将自己浸入水中 。 永娘看着我乱了
阵脚 ,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时谨守宫规,怎么会弄到临时抱佛脚 ?”
“ 临时抱佛脚”这句话真妙,我从来没觉得永娘说话这么有趣 。我说道 : “那些劳什子宫规 , 天天守着可要把人闷煞,临时抱佛脚
就临时抱负叫 , 佛祖啊他回看顾我的。”
永娘还板着一张脸 ,可是我知道她已经忍不住笑了, 于是从浴桶中伸出湿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 ,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说些好话 ,我先谢过你就是了。”
“ 阿弥陀佛!佛祖岂是能用来说笑的! ”永娘双掌合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