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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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嗫嚅道:“少爷,对不住,对不住啊。”
曾渔道:“对不住什么,难道要我背着你去袁州,你腿没断吧?”
四喜忙道:“没断没断,起先有些痛,现在缓过来了——四喜是说给少爷添麻烦,方才一个没留神就摔到了,我真是没用。”
曾渔道:“怪不了你,这次是意外,错过在陆坊乡投宿,这夜路真是走不得,若有月亮还好点,我们以后不争多赶这几里路,早些觅店歇息,现在这样是欲速反而不达。”说着,抽动鼻翼道:“栀子花好香啊。”
小路两边一丛丛的都是四、五尺高的黄栀子,粉白的花在静夜默默吐露芬芳,主仆二人往黄栀子小路深处走了小半里,见团团一遭土墙,土墙不高,墙头爬满古藤荆棘,院墙木门缝隙较大,漏出院内灯光,以为是一家住户,走到院门前,却又隐隐听到里面传出诵经声,呢呢嗡嗡的听不分明——
曾渔道:“也不知是僧院还是庵堂还是道观,去叩门问问,好歹歇个脚,借灯火疗伤——四喜你去叩门问讯,你还是童声。”屈袱搭在书笈上。
四喜一瘸一拐上前正待拍门,院内突然响起凶猛的犬吠声,四喜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大声叫道:“里面的师父,开门借个灯火,阿弥陀佛,行个好。”
曾渔笑道:“怎么就认定是佛院,也许是道观,那就不理睬你了。”心想:“佛院道观也养狗吗,应该还是寻常住家,因为主人信佛,在家居士,夜里诵经。”
主仆二人黑黢黢地立在院门外等了一会,院内除了犬吠声没听到其他人声,那狗停一下又吠叫几声,想把曾渔主仆吓走,奈何二人实在累了,赖着不肯走。
四喜又拍门叫道:“太上老君,无量寿福,行个好啊,我们是主仆二人,是往袁州赶考的,我走夜路不慎摔伤了头,请行个好,让我们主仆两个借宿一晚吧。”
一口气很大声地喊出这么多话,四喜都气喘吁吁了。
院内终于有人出声了,嗓音竟是分外甜美:“我们不信太上老君的——”
一语未终,就被一个老妇的声音打断,这老妇恶声恶气道:“快走快走,这里不让人借宿,快走,再不走放狗咬了。”
曾渔又累又饿,遇到这么个凶蛮老妇,不肯借宿也就罢了,却恐吓说放狗,我曾九鲤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你放狗出来试试,我一剑劈了拷着吃——
没等曾渔发作,院内那个甜美声音道:“严婆婆,不要这么凶嘛,人家是赶考的书生——”随即声音提高了一些,是对着门外曾渔二人说的,“门外的客人,沿大路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你们到那里投宿吧,抱歉,我们这里不好让人借宿的。”
这是个少女的声音,年龄应该还不大,声音甜美,语气温柔,让人听着很有好感,少女说话时,那狗就不吠了,少女说话声一停,那狗就狂吠几声,在为主人壮声势。
曾渔道:“打扰了,只是小介方才跌了一跤,头脚流血,想借个灯火看看伤势,在下自有疗伤之药,恳请行个方便。”
那个恶声恶气的严婆婆冷笑道:“老身说得没错吧,这等人根本就不必理睬,放狗,他们自然跑了。”
曾渔道:“这位老人家何必出口伤人,在下只是借个灯火而已。”
木门“嘎吱”轻响,想必是有人从门缝朝外窥探,随即听得那少女道:“那请稍等,我取灯笼来。”
老妇道:“我说了不要理他们,你怎么不听!”
这个声音如夜枭的老妇似乎很威严,少女道:“严婆婆,怀善念、行善举,会有福报的,只是借人家一盏灯,举手之劳而已。”
那严婆婆道:“不行,决不许开门。”
少女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就把灯笼从墙头递过去,这总可以了吧。”
那老妇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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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落魄邯郸道()
土墙外有一块卧牛石,看着似乎比较平整干净,曾渔、四喜主仆两个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歇气,四喜头破血流的惨状不必说了,就是曾渔也觉一身酸痛,今天走了六、七十里路,还背着三十来斤东西,的确是很辛苦,此时若有一张竹榻可以仰天八叉一躺,那简直就爽若神仙了——
人,有时所求就是这么卑微和简单。
土墙里没有了声息,那狗也不吠叫了,也听不到呢呢哝哝的诵经声,星辰高远,四下里极静,黄栀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了,这花香随着夜色而凝聚,夜愈深,花愈香——
土墙里有动静了,墙头的常青藤摇颤着,晕黄的灯光从墙内渐渐明亮,曾渔转头看时,就见一盏白色的小灯笼从墙头冉冉升起,随即便探出一个脑袋,垂髫,白脸,眉目如画,这应该就是方才说话声音甜美的那个少女了,原以为有十四、五岁了,但现在看容貌,柔美稚气,眸光纯真,大约只十二、三岁吧。
“这位书生,来,接灯笼去。”
墙头的垂髫少女朝曾渔招招手,甜甜一笑,另一手把白色的小灯笼慢慢递下来。
四喜待要起身去接,曾渔把他按住,走到土墙边,先作个揖道:“多谢小姐。”两手捧住那垂下来的灯笼——
墙头少女便松了手,挑灯笼的那根细竹竿落下来,在曾渔脑袋上敲了一下,还把曾渔的头巾划落到地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少女瞪大眼睛,赶忙致歉
曾渔执着细竹竿,挑起灯笼,一手拾起地上头巾戴好,含笑道:“这叫及地,好彩头,这番赶考必中了。”
那垂髫少女起先愕然,随即醒悟曾渔话中之意,捂嘴吃吃的笑。
曾渔又说了声“多谢”,移灯笼来照四喜,先前昏天黑地的看不清,这时一看,真是吓一跳,四喜半边脸都是血,衣服前襟也有血痕,且喜血迹已干,想必仙鹤草和艾叶有效,额角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但流了这么多血可见方才那一跌伤得着实不轻——
“四喜,让我看看你的右膝,骨头应该没问题吧?”
曾渔将细竹竿的一端插在土墙裂缝里,白色灯笼左右摇晃,墙头少女道:“插深一些。”
曾渔“嗯”了一声,插牢灯笼,蹲下身借着灯笼光察看四喜的右膝——
四喜一边小心翼翼卷着裤管,一边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磕了一下,血应该止住了,只是裤子擦破了。”这小奚僮觉得皮肤擦破了会长好,裤子破了更可惜。
曾渔捏了捏四喜右腿的小腿骨,渐渐往上捏到膝盖骨,四喜没觉得痛,就是膝盖正面磕伤了,也流了不少血,还有些红肿,虽无大碍,但肯定要歇着不能多走路。
曾渔嚼了一些仙鹤草给四喜敷在膝盖上,取出盛水的葫芦想给四喜喝口水,摇一摇,葫芦空空如也,抬头想求那少女灌一葫芦水来,还没开口,猛听得院内一声怒叱:“怎么还站在墙头,女孩儿家象什么样子,赶紧下来!”
那垂髻少女赶紧缩回脑袋,下梯子去了,曾渔在墙外听得那个凶蛮的严婆婆在数落那个少女,说出来的话都不那么好听,而少女始终一声不吭,土墙内也渐渐声息俱寂。
曾渔心道:“不知这女孩子与那凶恶老妇是何关系,祖孙不象祖孙、主仆不象主仆,难道这院子里就住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老妇凶恶一点情有可原,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四喜流了不少血,明显萎靡不振,虽然书笈架子上还系着几只粽子,但口渴也吃不下,又没个躺着休息的地方,落魄邯郸道都没这么惨吧——
曾渔并不伤感,困难只是暂时的,好比那日他与母亲、小妹从石田出来遇到雷雨一样,天总会放晴的,说道:“四喜,你靠墙坐着吧,闭目养养神,我先去探探路,不是说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吗,我探明了再回来搀你一起去。”
正待开步走,四喜却拉住他的袖子:“少爷,天黑路不好走,少爷不要去,万一绊倒跌伤或者遇到野狗豺狼什么的,会有危险。”
曾渔有些迟疑,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青田村是不是就在一里外,而且这灯笼里的小蜡烛也燃不了多久,黑灯瞎火的若再迷路那可糟糕——
“少爷,我不渴,身体也没什么事,就靠坐在这里休息也很好,这里凉快呢。”
四喜说着挪了挪屁股,好让自己靠坐得舒服一些,又道:“少爷你也坐着歇歇气,吃个粽子,我也吃一个。”
这粽子还是前天从鹰潭郑轼家里带出来的,当时带了十二只粽子系在书笈架子上晾着,天气虽热,但这种加碱的糯米粽子不容易馊,可以吃几天,咸肉馅的,很好吃,只是现在口干没水喝,有点难以下咽——
曾渔慢慢嚼着糯米粽,嘴巴里还有仙鹤草和艾叶的苦涩,真是五味杂陈啊。
四喜伸长脖子咽下一口粽子,低声道:“那个老太婆真凶,还说要放狗咬我们,那个小姐心地却好,真不象是一家人。”
曾渔道:“少说话,养养神,粽子吃不下就别硬吃,噎到了可不妙,饿一餐不打紧,等天亮就好办了。”
四喜答应着,把吃了一口的粽子用粽叶裹好,留到明天早上吃,然后就靠在土墙上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实在是累啊。
曾渔也很困,但他习惯入睡前要练一遍八段锦,只是今夜比较为难,叩齿三十六可以,漱津三十六就不行了,口渴啊,勉强练罢八锦图势,合衣靠坐在土墙下,就准备这样对付一夜,插在墙上的那盏白色小灯笼里的蜡烛这时也快燃尽了,回光返照似的分外明亮,曾渔这时才看到那白色的灯笼纸上还四面画着水墨画,画的都是鱼,分别是鳜鱼、鳟鱼、鲂鱼和鲤鱼,四种鱼都是小鱼苗,偏瘦,笔墨洇染,简洁有韵味——
曾渔心想:“绘这灯笼的人水平不低啊,而且不俗,那垂髫少女应该画不出,那凶恶老妪,呃,还是不要去想了,免得坏了兴致。”
灯笼里的烛火慢慢暗淡下去,灯笼上画的四条鱼也逐渐模糊进黑暗里,要相忘于江湖了吧——
就在曾渔将要睡着之时,听到院内响起细碎脚步声,若是白天,这脚步声肯定听不清,夜里万籁俱寂,稍有点动静就入耳了。
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走到院墙木门边,抽掉门栓的嘎嘎声、木门从里拉开的吱吜声,灯光泄出,两个人走了出来——
曾渔坐直身子定睛看时,见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提灯笼穿着青色褙子的少女,少女披发垂髫,身形如春日小树般秀挺,但清秀容颜犹有稚气,这正是方才借他灯笼的那个好心肠女孩子;
而跟在垂髫少女身后的却是个女尼,光头缁衣,手捻佛珠,双眸清亮,缓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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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人情味浓古风存()
宽大的缁衣难掩这女尼苗条的身形,行步之间,绰约有态,这种态,好比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玉金贝之有宝色,自然而然就流露的,这女尼走在垂髫少女身后的灯笼暗影里,曾渔既没瞧清女尼的面目,也没听到女尼说话的声音,但就是这么影影绰绰的一个模糊印象,就让曾渔觉得这女尼有一种态,能吸引人注目的态——
但这时的曾渔却无暇注目欣赏,他猛地跳起身来,一脸的戒备之色,跟在垂髫少女裙边的有一条黄毛大狗,那黄狗张着嘴,吐着红舌头,两眼绿莹莹,正看着他和四喜,他伯父撼龙先生曾说走江湖除了提防盗贼小人之外,也得提防被狗咬伤,尤其是野狗,被咬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这位书生,莫惊莫惊,阿黄很乖的,从不咬人,莫看它吠得那么凶。”
垂髫少女笑意盈盈挑着一盏小灯笼走近卧牛石边,这时,插在土墙上的那盏四鱼图灯笼完全熄灭了,土墙边曾渔主仆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昏黑模糊,少女就把灯笼挑高凑近过来。
曾渔作揖道:“这位小姐、这位师姑——”
明代赣地称呼女尼有叫师姑的,也有叫师姨的,对年老的女尼还有称呼尼媪的,曾渔道:“多谢借灯火,在下还想打扰一下,讨一瓢水喝。”
少女向曾渔福了一福,隐在少女身后昏暗处的女尼也合什念了一声佛,却听那少女说道:“娘,就是这两个人,他是赶考的书生,这书僮走夜路摔伤了,流了好多血——啊,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最后这句是问曾渔的。
小奚僮四喜面有血污,头髻散乱,此时歪靠在土墙边昏睡的样子的确象是晕过去似的,曾渔道:“小介不慎跌伤了额头和膝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