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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蛇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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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妹从半坡上的地里硬硬地直起腰来,扯下沾在脑门上的一绺长发,用袖子擦擦已经变得黑红的脸蛋,目光又转向谷底那条日夜都在造势的咆哮山河。对面的山崖上,有大片大片被当年的硝烟熏染过的痕迹,还有炮弹炸出来的一个一个像煞在嗷嗷直叫的大小山洞。 
郝妹从来没有下过山冈,去过谷底。黑龙潭,郝妹打记事起就知道,那里是多年相传的禁区绝地。 
听老人们讲,太平天国那会儿,从桐镇逃到小连庄的老长毛簇拥着幼天王,在一支带着洋枪洋炮的大军的追击下,全部逃进了谷底。老人们讲,那些长毛只要逃入黑森林,再渡河攀岩登壁而上,便如游鱼入海,进入十万大山。可长毛刚逃进谷底,接踵而来的追兵当即在冈上架起了一尊尊红衣大炮,炮击他们。炮声如炸雷四起,震得方圆百里之内,山摇地动。那些长毛如汤浇蚁穴,顷刻之间就被炸得人仰马翻。 
幼天王和那些长毛从此下落不明,但与长毛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那支剿杀长毛的大军。双方都没有一个人再回到庄上。从那时起,那条千百年来都没有现过形的黑龙才浮出了水面,老人们都说是大军惊动并触怒了黑龙,被黑龙降了灭顶之灾。从那以后,天一黑,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鬼火在那儿飘来荡去。 
再没有人会去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因为到那儿去的人一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郝妹小时候亲眼见过两个外乡人,不听庄上人的劝阻,执意越冈而下,闯入黑森林去采木耳和香蕈,从此没了音信。他俩寄放在连大麻子家的衣物箩筐,至今还吊在连大麻子堂屋的横梁上呢。 
豹子和他爹是唯一活着走出黑龙潭的人。这父子俩的到来,曾经使整个小连庄开了锅。可这父子俩自离开小连庄后,就断了音信。想起当年豹子在小连庄的事,郝妹有些恍如隔世。小豹子虽然只在她家住了半年,但郝妹知道,她会记个一生一世。 
田里竖起了一捆捆小山样的稻子,郝妹捡起扁担,捅入两捆稻子间,拿上那根青罡栎长棍,准备将稻子挑回庄上。 
残阳如轮西去,一天一地的红霞,仿佛风火烈焰在这山河间熊熊燃烧。一群飞鸟一耸一耸地自远天而来,落入林间。 
“起!”郝妹矮身摆肩,钻入两挑稻捆之间,长棍支地,直直起身。 
她猛然看到,在宽阔的河滩和森林之间,有一个人影正急急地移动着。 
“嗨……”明知那人听不见,郝妹仍然扯开嗓子吼了起来。但她的声音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声音,都统统被淹没在厂字形巨瀑的咆哮之中。眼见那采药人若隐若现在林间,郝妹的心房再次一紧。看那采药人敏捷的身手,谅必也是一个青年后生。 
郝妹轻轻叹了口气,挑起稻担,掉头顺坡向庄上走去。 
小连庄坐落在一个马蹄形的山洼里,庄上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通往山外,这是小连庄与外面世界发生关系的唯一通道。另有湍急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穿庄而过,小连庄百十户人家就零零落落撒在这条河的两岸。河上没桥,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露出些大小卵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连通着两岸的老屋。这些老屋有些从屋顶到墙面,全都呈现出一种或浓或淡的烟灰色,像一件件陈年旧衣。 
这个时辰,庄子里几乎家家都在生火煮饭,满世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郝妹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喘着粗气,拖拖拉拉地进了庄口。一路上,她不知歇了几歇,而从前,挑着这样的稻担,她能一气儿奔到家门口的白场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郝妹跟自己较着劲,憋着气,连人带担地向前闯去。她对自己说,不到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下,她决不歇脚。 
“嘿,统共不过两年!到桐镇享了两年清福,便真以为自己是少奶奶了!”郝妹自嘲道。然而,离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只有几步之遥,郝妹如被人猛击一掌似的,将稻担扔了下去,她突然透不过气来了。 
一只在路边东一嘴西一口寻食的母鸡看见稻担,立马勾头撅腚,炸着双翅冲来,在郝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出稻担里的一株稻穗,掉头而去。 
“嗨,这只瘟鸡,你倒会钻空子来着!”郝妹喘喘地对那只摇着肥臀遁去的鸡,摇着手中的棍子笑骂道。 
“瘟鸡?怎么说话呢,妹子!”一个闷闷的有点着恼的声音从连大爷家门口传过来。 
郝妹抬头,一个精壮汉子在那幢老屋青苔密布的墙下,正摆弄一柄粪勺,身旁是一片菜地和一口大大的粪缸。这是连大爷的老四儿子,比郝妹大个几岁,倔头倔脑的,出了名的暴脾气,庄上的人几乎都不跟他搭话,小时候,郝妹见他就绕着走。 
听这口气,那一准是他家的鸡。郝妹带着几分歉意笑笑,赶紧挑上稻担走了。 
“再他娘的乱讲,给只卵你吃吃。”那个闷闷的声音从郝妹的身后传来。 
郝妹胸口一堵,一声不出地加快脚步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口。 
这个连大爷是全庄唯一一个有点钱的主,他年轻那会儿一直在大湖替人开船运货,挣了些钱。十几年前,与人打架火拼,身上根根肋骨被人重新排了排,抬回庄上只剩下一口气了。后来养好伤就再也不外出干活了。郝妹记得她没有出嫁时,年年都有人到他家做客。长得慈眉善目的连大爷,被来人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一整天都会乐呵呵地合不拢嘴。 
连大爷的老伴早就死了,给连大爷留下了五个儿子,其他四个儿子如他一样,个个低眉顺眼,从不惹是生非,但这个老四却有点凶神恶煞。有一日,宋老三家的那只老黄狗,不知犯了什么病,追在他身后连吠了几声,竟被他用锹拍得脑浆迸裂,宋老三的娘冲出门来没说两句,他居然掏出自己裆里的老二,也说是要给只卵让人家吃吃。因为这些,老四老大不小的,连个娘们也没讨上。没人肯跟他,这个断子绝孙的浑球! 
郝妹一路上七高八低地胡乱与人招呼着,横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往家奔去。 
干了一天活的郝妹,累塌了。她摊手摊脚地躺在竹榻上,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上床歇一会儿了,但睡不着,可能吃力过头了。一回来她就跟爹爹说,黑龙潭那儿又有人在那采药了。爹说声:“作死!”然后便不吱声了。 
农忙一开始,爹娘竟双双生病卧床,托人捎话到桐镇,让她无论如何进山回家一趟。爹娘就她一个独养女儿,她不知道有朝一日爹娘老到不能动时,要同根发说把爹娘接到桐镇的话,根发会咋样。她常这样想,但从未当根发面说过这事。 
如果她是嫁在庄上,总能帮爹娘一把手的。想到这,郝妹又内疚了起来。 
清风掠过窗外,窗外白场上堆放着的稻柴与周围一片片的花草木叶送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郝妹透过没有窗棂的窗框,向外瞄了一眼,大铜盘似的金红月亮已高悬中天,时候不早了,该睡了。郝妹微闭双目,想侧身睡去,却猛然觉得眼前一黑,但待她清清醒醒睁大眼睛时,又是满眼红光。看看天上,一团墨黑的云正掠过红玉般的明月。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风过后,那些一直唧唧欢叫的虫儿都噤了口,门外鸡棚里的那两只鸡,发出阵阵不安的咕哝声,渐渐地,这种不安的咕哝声演变成了一片惊叫声。 
“不要是黄鼠狼来拖鸡!”郝妹赶紧起身,奔出门。 
听得门吱呀一声,娘在问:“咋回事,咋回事,山妹子?” 
郝妹胡乱应了娘一声,快步向用碎砖破瓦搭成的鸡棚走去,那两只鸡仍然在疾叫冲撞。 
这时的月亮又显示出一片奇诡的暗红,影影绰绰的树木则依然如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在河岸两边逶迤而去。堵在鸡棚口的破竹帘,啪嗒嗒一声被那两只鸡死命地撞开了,那两只鸡闷着头跌跌撞撞一阵乱蹿乱飞,呼呼啦啦地上了一棵楝树,咯嗒咯嗒地乱叫个不停。 
一阵白里掺红的水汽从前面的河岸上袅袅升起,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荡开去。这红红白白的水汽突然使郝妹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 
蓦地,一声令人肝胆皆裂的惨叫声猛然撞开连大爷家的老屋,在山洼里久久地回荡着。一树一树的鸟儿惊叫着呼啦啦地飞离栖身树,扑向天空。 
郝妹立即回到家里,点上松明子,跌跌撞撞地向连大爷的老屋奔去。 
在一片杂乱的喧嚣声中,郝妹看见已经有几个火把在连大爷老屋里蹿出蹿进。 
“杀人啦,不得了啦,快来人啊!”连大爷的兄弟,连二爷的黑脸上水漉漉的,额角上根根青筋暴起,他在屋门口蹦脚跳着喊着。 
郝妹跟着人群一齐拥入门里,连大爷的大儿子、二儿子打着赤膊横死在堂屋的地下,暴突的眼球里反映着一屋子火把的光斑,这一对兄弟大佬耷拉着的血舌,此时仍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门口那两块倒塌在地的门板上,满是一汪汪红红黑黑的血迹。 
从未面对面地看到过死人的郝妹,嘤的一声逃到门外,一把抓着同样是魂飞魄散的关婶,两人便抖作一处。 
关婶的男人沿着地下一溜血迹,一走到大门一侧布满青苔的墙下,便对着墙下菜地里的粪缸一声惊叫。郝妹和关婶碎步过去,一见粪缸边耷拉着一双被捆在一处的光脚,也失声尖叫起来。已经重新落到树上的群鸟,又呼啦啦地起飞,绕树发出震天的叫声。而有的鸟儿则如蚊蚋似地滚成团相互冲撞,高高低低地向着血红的月亮疾射而去。 
桐镇有许许多多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的弄堂小巷,犹如八卦阵,以镇中大桥头为圆心,一圈一圈地向外推排开去。在这长长短短的弄堂小巷中,有一条叫作蚌壳弄的弄堂,张大口衔大桥一头,再顺势一波而下,尾连桃坞藕河。这是一条幽深而又静寂的弄堂,弄壁墙脚吸满青苔,隔一段有一两级踏脚石,起步石有的粗拉毛糙,有的肌理纹路光润清晰。踏脚石上方有绿苔封锁的窄小木门,也有锈迹斑斓的铁箔大门。 
此刻,一个排行老七,名唤烂阿七的孩子,弯腰曲背地坐在蒲包老太家门口的踏脚石上,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他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再加上一身破衣烂衫,使人不觉心生排斥。一会儿,有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探头探脑地围了上来。 
烂阿七手里有一条状如竹筷的小蛇,小蛇通体赤色,头形如蟮,有鳞纹。它神疲力倦地蜷缩着,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珠空洞地凝视着地面。这是今早他从两个拎着小竹篓的乡下男孩手里要来的,如若不允,烂阿七声称将踩扁那只竹篓。 
“阿七,伊咬不咬人的呀?”一个白白胖胖,肚脐眼在外的小男孩一脸恭敬地问道。 
“咬,专门咬你这种人!”烂阿七将蛇猛地送到胖孩裆前。 
胖孩双手护裆,尖叫一声逃出圈子。 
“烂阿七,待会儿告你娘,你吓人!”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伸出兰花指说。 
“告去,告去,和你老公睡觉去!”烂阿七擦擦像土豆一样脱皮的鼻头道,“告吓人这种事,我怕咧?吓人算啥,你告我杀人也没得关系!” 
烂阿七站起来,拎着小蛇尾巴舞一圈。众人嚯嚯怪叫着惊笑着散开。 
斜对面石库门的那扇黑漆大门,嗷的一声开了,听见孩子的笑声,郝妹懒洋洋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在小连庄的那些天里,她一直有些神思恍惚,加上又累又惊,对过蒲包老太说她瘦了一圈。回桐镇后,她闷头闷脑地睡了好几天,这才缓过劲来。一脸的黑气已悉数褪去,又变成了一个雪白粉嫩的汝家里的 
新娘子——虽然嫁过来两年多了,但一些不大熟识她的人还是称她为汝家里的新娘子。 
郝妹一见烂阿七手中的蛇,笑吟吟的眼里直冒寒气,浑身一痉一痉地朝烂阿七喊:“还不快点……哎哟喂……放掉去!” 
“管你屁事,你家的呵!”烂阿七脖颈犟犟地说道。 
“同你娘说去!”郝妹绸裤生风,疾步向烂阿七家走去。 
“真他娘的多事,又没在你家玩!蛇呀,是人家野地里捉来的,也管!”烂阿七冲着郝妹的背喊。 
“阿七娘,阿七娘,出来看你家阿七在玩嘛东西!”郝妹对着一间敞着门的屋喊。 
“唉!”烂阿七娘应声而出。 
这是一个蓬头散发、满面堆笑的妇人。她以倒各家马桶为业,早晨之后,整天价在家歇着,睡得昏天黑地。她养下的那群老小如一群野狗似的,整日价在桐镇各个吃食店门口,东闻闻,西嗅嗅。 
烂阿七娘见小儿子手里的细蛇,也不着恼,对郝妹龇出上下牙龈笑道:“兔崽子,要死了!” 
烂阿七娘笑嘻嘻地做掏钱状,向躲得远远的儿子招招手道:“来,去买两客生煎馒头!” 
“真的呵!”烂阿七把小蛇收入衣兜,将信将疑地慢慢蹭到娘跟前。 
烂阿七娘一眨眼,出手如电,一把捞住儿子就去掏兜捉蛇。 
烂阿七死命护兜,乱蹦乱跳,嘴里乱骂一气。 
郝妹心气乱蹿,鄙夷地扫一眼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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