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祈夏约-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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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冷冷瞥他一眼,煞气顿炽,竟骇得他噤了口。
转脸看去,皇上仍在犹豫,望月又唤一声:“皇上!”
倒是一旁的李公公不忍,悄悄上前,轻声道:“望侯爷,您不必催了,已经迟了。”
望月一震,“什么?”
她也在等,等他回来。
本来他说可能来不及送她,她并不在意,战事一毕,还会见面,可如今,恐怕是见不到了。
是不是,也真就来不及送她——
上黄泉路?
“要说流云按这项罪名处死倒不稀奇,他本来就挺妖怪的,那么多年也不见老,可安在我身上我可不服,我普普通通,不美不丑,哪里像妖人!”
她不满地喃喃,看向桌上那精致的酒杯,杯中有酒,清澄碧澈,像相思谷地里的流泉,有点亲切。
“这酒珍奇,我花了好些力气才请人研制出来,不喝可惜。”她轻轻执起酒杯,啜饮入喉,喝罢翩然转身,向两名等候已久的宫廷侍卫微微一笑,看向他们手里的白绫,不由蹙一蹙眉,“你们要用它绞杀我?”
两名侍卫被她的悠然自若弄得有点糊涂,一般人临死前不都是哭天抢地、惊骇欲绝吗?怎么她……似乎一点都不怕?两人面画相觑,又一起点头应声:“不错。”
传旨太监也有些不知所措,这女子乍听旨意时,也只是微讶,不见惊惶之色,还从从容容地备了酒,自斟自饮。见她荆钗素裳,忧雅闲适,笑容朗扬,的确也不似旨意上写的什么妖人。只是他们这些按旨办事的人,更冤更惨的境况也都见过,虽然此时情形有些令人愕然,但该执的刑总是要执的。
“动手吧。”他一颔首。
“慢着。”相夏至后退,瞪着那条白绫,“被绞死是不是很痛?”
传旨太监不耐起来,“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痛不痛的,你拖了一个时辰啦,还要怎么样?咱们可要回去交差的。”
“我不仅怕死,而且怕痛。”她向门外瞧瞧,“怎么还不来?”
“谁来也救不了你,早上颁布了两道旨,一道是命护国侯格杀你,但上大人料护国侯未必遵旨,便叫咱们提早前来执刑。”传旨太监面无表情,“你等不到人来了……”
“谁说的!”
怒吼声破门而人,震得几人耳鼓嗡嗡作响,景千里阔步踏进,冷哼一声:“景某在这儿,谁敢动手。”
传旨太监是认得他的。锦衣卫属皇上直辖,常常出入宫帏,这位景副总指挥大人性烈刚直,刀不认人,人皆惧怕三分。但他奉旨执刑,却不得不壮起胆子道:“圣旨在此,景大人怎可如此不敬?”
景千里暗恚,他接了震平王府传出的消息,匆匆赶来,但只能拖延一时,确是无法抗旨。
相夏至知道他心思,淡淡一笑,“景大人,我不是为难您救我,我只是想托您一件事。”
景千里心不断下沉,握紧双拳,咬牙道:“你说。”
轻轻抚过雪白的绫纱,她微微莞尔,想象那是流云的一角衣袂,望月的笛上长穗,二叔的一方布巾。心头印上亲近之人熟悉的影子,便不再怕。
真的很久了,她没有办法再拖了。
拈起白绫,用力向梁上抛去,雪练扬空,像一场隔世的梦,短暂而又漫长。
望月怎么还没回来?
“真慢。”她咕哝一句,手握住白绫一端——
蓦然间,长剑破空之声乍起,她才一眨眼,原本如瀑般悬垂在梁上的绫纱霎时变成漫天飞扬的雪,纷舞而下。
屋中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长剑如水,凛然傲立。
相夏至嫣然——笑,“我以为等不到你回来。”
他还未开口,门外又传来急报声:“圣旨到——”
一名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仓促进门,显见是怕望月救人,紧随而来。
“皇、皇上传旨,护国侯……抗旨不遵,犯、犯大不敬之罪,若、呼……若胆敢再行违旨,则收回……收回帅印……”太监吁吁急喘,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却叫各人的心直坠入谷底。
先前的传旨太监见势,忙使个眼色,“还不动手!”
两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白绫已碎。拿什么动手?
相夏至盯着他手中的黄绫帅印,纵不亲自去掂。也知道重逾千斤,那是关乎边城千万条性命,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幽幽长叹:“我早知,你身边是不能留的。”
望月默然凝视她,无言。
倒是门外又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动、动手没有?动手没有?”
后来的太监缓过呼吸,恭声道:“王大人。”
王保振也是急匆匆进门,粗喘口气,见了屋内情景,不由嘿然冷嘲:”望侯爷,您若救这妖人,可是要收回帅印的,您考虑清楚,杀一人证忠心,保边城,皇上已经很给情面了。”
望月依然沉寂如山,只是凝眸看她。
王保振又喝一声:“愣什么,谁是执刑的,还不动手!”
两个侍卫忙应声,不知从哪儿又弄了条带子,非常时刻,只好将就了。
正要上前,望月忽地叱道:“谁敢妄动!”
众人吓了一跳,却见望月手中长剑徐徐提起,抵上相夏至胸口。
“我自己动手。”他凝然道。
景千里暴跳,“姓望的,你疯了!”
“我很清醒。”他不再看她,只盯着手中的剑,入宫须解刃,这不是平时身边的佩剑,而是他腰上如影随形带了二十年的剑,剑细如枝,如水雪亮,这许多年,他动此剑的次数不多,她来之后,次次都是为她。
他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她轻轻唤:“侯爷……”
长剑顿出,透胸而入,他的剑昔日名动天下,快得不溅一星血渍。
注定要负她,一生不见。
景千里目眦欲裂,“望月!”
他充耳不闻,收回剑。仍是快,像流星划过苍茫的夜空,不留痕。
然后,抱她,像温柔的丈夫呵护心爱的妻。
以往,她玩笑地拥着他,半戏谑半亲昵,自己玩得开怀,也知他不敢妄动,故意窘他。如今,他抱她,尽泄控制已久的情意。而且,她怕冷,拥抱她可以给她重重温暖。
她渐渐软在他怀里,幽切地叹了一声。
望月这才发现她唇角沁出血丝。有血并不稀奇,长剑穿胸,伤及心脏,必然要见血,奇的是血居然鲜红中透着微碧,显见有毒。
“我方才喝了一杯酒,是我从前特地遣人从家乡送来的,只是这酒,有点特别……”她极细微地道,“是我自尽,不是你杀我!”
望月心神欲裂,僵硬如石,“你……”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叹息。
而后,合上了眼。
荒凉的野地,两人默立在一座新起的坟前。
冰冷的墓,无字的碑。
一点也不像她该有的归宿。她喜欢温暖的地方,似只畏寒的猫。冬天里,她专爱找他已经坐得暖和的地方靠着偎着。她的话也不少,对熟悉的人算是健谈,与他谈兵论阵,颇有见地。
而现在,她睡在这漆黑冰冷的地下,碑上没有留下一个字,像这世上从没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只是平白多出这样一丘无名的坟。
冷风掠过,他木然而立,没有一丝感觉。
景千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讽意:“怎么不在碑上题你护国侯夫人的名分?”
“不,她不稀罕。”他淡淡道,“况且,我也不配。”
“算你自知。”景千里不屑,顿了一顿,又喟然长叹,“早知道,我当初就不掳她来京城,要说害了她,也有我一份。”
望月缓缓转身,看向他,“多谢你替我葬她。”
他冷然一哼:“没有你谢的分,她生前托我葬她,我是允她,不是替你。”他睨过去一眼,“她不用你葬,必是恨透了你。”
望月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应当的,她该恨我。”
看看天色,景千里赶他,“你还不走?城门外骁骑队等你上路。”
“嗯,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稳健地走到一边牵了马,翻身而上。
骏马打着响鼻,来回踱了几踱。
他仍是凝视那座墓,马打了两个圈子,他的目光仍然凝着它。墓里,有他舍不下的牵挂。
景千里只能叹气。
忽然,他长啸一声,策马扬鞭,像少年时别过兄长前的匆匆一瞥,纵马而去。
再不回头。
第九章
一年后
捍月军大败瓦刺,将其远远逐回漠北,得胜还朝。
民心振奋,这下可以多过几年安稳日子了!
龙颜大悦,特召护国侯,准备犒赏三军,重重嘉奖。
但捍月军内,却暗藏着惊疑,人人如是。
是因为主帅——护国侯。
从前边关征战,护国侯运畴帷幄,行军布阵,多在幕后指挥。而这一年来,几乎大仗小仗,阵阵亲临。军心倒是激奋不已,但护国侯杀气凛然,几乎连自家兵士都畏惧起来,私下纷纷议论侯爷转了位——从破军星位转到天杀星位。
但也有人悄悄谈论:护国侯连昔日最重视的知交好友相居士都亲手格杀了,还有谁不能杀,说不定哪一天杀上金銮宝殿……
哎呀,这话大逆不道,不能说不能说!
皇上要召护国侯觐见的当天,预备了庆功席时,却不见了护国侯,到处也找不到。
护国侯去了哪里?
谁知道。
他在一处荒凉的墓地前。
探望他渴望相知相伴却永远也无法迎娶的女子。
相夏至,原名一个思字,乳名叫豆豆,家住北方,美丽的相思谷地,初见他那年,已经一把年纪,是个还没有嫁出的老姑娘……
如果有人问起,他也许就会这样答。但,属于她的碑上,却一个字也无,连名字都没有。
他不是不想往上刻字,只是不知道往上刻什么,而且,他负情绝义,有什么资格在她碑上刻字?
墓上荒草丛生,许久没有人打理过,才一年时间,已经被杂草遮得半露半掩了。
他蹲下身,慢慢徒手拔墓上的草,细心而轻缓,像温柔地为她整理衣饰。
“夏至,你果真是恨了我,为何这一年来,连梦也吝于托给我一个?”他喃喃道。
“你可知道,我几乎阵阵亲临,就是希望哪一刀哪一剑不长眼,正刺中了我,好让我去见你。我领兵,不能轻生,就让我丧在乱军中,阵亡捐躯,死得其所。可是,想必是你恨我,烦了阎王不旨收我,让我挂一身的彩,却始终见不到你的面。”
他挽了挽衣袖,臂上长长一道疤痕显露出来,他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我故意不躲,想知道当日你被我刺中的痛楚,可是没有用,我替不了你痛,也替不了你活,你仍然不托梦,一面都不见我。”
正面的草拔完,他又挪了挪,去拔侧面。
“云天写了信送到军里,我没有看,全都烧了。虽然不知道内容,但其中必定提到你,我……负你伤你,没有脸面答复云天,没有资格享受亲情。”他顿了顿,“你二叔也有信,我谎称你一切都好,你莫怪我,我想过一阵子再告诉他。我安置好一切,去向他谢罪,要杀要剐都随他,我既战不死,就由他出手,见了你,再向你赔罪。”
他站起身,再往后绕,口里仍然缓缓说着,像在与她闲话家常。他很少说得这样多,但她爱逗他说话,她喜欢,他就一一倾述给她听。
“梁宜知我……杀你,话都不和我说了,不知你什么时候让他那样敬服,梁大人说你一句不是,梁宜几乎翻了脸,闹得营里大乱,让我打了板子。”他微微一笑,“他与一些军里兄弟偷偷设你的灵位,我看见后,上了一炷香,还被他瞪……”
他倏地止口,垂下眸子,察觉东北处有人正悄悄潜近此地。这里荒芜,少有人迹,想必目标是他。
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后绕着拔草,忖着该将她迁回相思谷,生前她被他留在身边,现在应该送她回家……
目光蓦地冷凝,她的墓后被人掘开,棺椁半露,随葬衣物胡乱地压在几锹土下,明显被人抛出来践踏过,一片凌乱不堪。墓前看不出来,绕到后面才能发觉。
偷潜的人仍在接近,他额上青筋进起,猛地叱了一声,纵身而起,跃了出去。
那人正遮遮掩掩地往前摸,见护国侯慢慢地给坟除草,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凑得更近些,忽听得一声叱,护国侯身形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他一惊,忙向前探头,一瞬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扼住他的咽喉。
“谁派你来跟踪我?”
他吓得魂飞魄散,“是、是王……王大人!
“王保振?”
“是、是!”眼见护国侯目露寒光,止他从头冰到脚,听说这一年来护国侯杀人如麻,会不会连他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人、小人只是个跑腿的,侯爷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
望月手上使力,森然道:“王保振让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几乎被扼得窒息,用力吸着气,“小人不是跟踪您,是早就在这附近候着,王大人说您回京后必先到这儿来,让小人看着点您有什么举动。”
“看我有什么举动?”望月冷哼,心念一转,指尖微向肉里陷,“这坟也是王保振让人掘的?”
那人咽上吃痛,骇得连连点头,“是,早在半年前就掘了,王大人说里面埋了妖人,将棺材挖了出来,还将尸体挂在西侧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