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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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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个人英雄主义。

在侵略战争吞噬一切的时代,在国家、民族命运生存遭遇挑战的时候,必须有个人,可以引领民意,凭个人之智,运筹天下力量,以挽天下危局。只是天下一旦太平,社会就应该立即松绑,个人英雄主义得马上退出,个体的自由权利得发展。用今天的话说,叫社会转型。

危机时分,谁也不知道,那个英雄在哪里?左宗棠当然也想不到,那个人就是后来他自己。

要想不被“三无朝廷”活活气死,自己怄气死,左宗棠唯一的途径,是怎么去让自己变得有力量,或者先获取权力。一朝权在手,我把令来行。心忧天下、救天下,就有本钱了。

无巧不成书,机会说来就来。

林则徐在关键时刻,将左宗棠朝历史的权力舞台上再奋力推了一把。

1849年冬天,林则徐因病开缺回乡,从昆明回福建,沿途经过贵州、湖南。他计划好了,经过湖南时,点名要专门会见左宗棠。

浓雾愁云中,一叶扁舟,经湖南辰州,泛沅江,溯湘水,向长沙划来。1850年1月3日早晨,在岳麓山下、橘子洲头东岸的湘江边,船晃荡了几下,停泊下来。

选择暂停长沙,完全是为了晤见左宗棠。

林则徐是带着累累心伤来约见左宗棠的。

近十年来,林则徐的官宦沉浮,比好莱坞大片还惊心动魄。1840年,他在广东虎门销毁鸦片,鸦片战争爆发。双方一开战,中国惨败。道光皇帝将气全撒到林则徐身上,将他“遣戍新疆”。遣戍指“放逐罪人至边地、军台戍守”,也就是充军。1845年10月29日,皇帝头脑发热,不知哪根神经接对了,下令释放遣戍在伊犁的林则徐,给五品京堂候补待遇,两个月后,又任命他做陕甘总督。

在宦海的波峰与谷底间来回剧烈颠荡,官场对林则徐来说,像天堂与地狱中间那层真空带。天使与魔鬼同时向他露脸,一个峥嵘,一个狰狞,而皇帝定了他的手脚,封了他的嘴。

英雄无泪,个中滋味,百感交集。

长期劳苦奔波,长年心情压抑,林则徐旧病复发。加上夫人郑淑琴去世,他苦闷至极,只好奏准请假,回乡调治。

趁这次机会,他铁下心来,一定得会见左宗棠。如果不能见到,死有遗憾。

一纸请贴很快写好,林则徐派仆人林忠快马加鞭,加急往柳庄送。

林忠一路上很纳闷,一个快40岁的人了,什么功名都没有,听说还在家赋闲,怎么林老爷子对他这么器重?

正在为天下担忧,为民族发愁的左宗棠接信一看,心脏像战鼓,激动得差点跳出来:林则徐的亲笔!他位高权重,万民景仰,居然想到见自己。

左宗棠对林则徐的仰慕,始于广州虎门销烟。虎门销烟,销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也销出了自己胸中憋的那口闷气,左宗棠对林则徐佩服得五体投地。

像今天的追星族有偶像崇拜心理一样,心高气傲又手无寸权的乡下书生左宗棠,从此很自然将林则徐当成自己政见主张的代表人、行动者。他将自己内心对国家的期待,全部投射到他身上,对他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

见面之前,左宗棠开始与林则徐进行漫长的神交。左宗棠被林则徐的爱国心感染,觉得他仿佛就在自己身边,产生过“心神依倚,惘惘欲随”的错觉。等到林则徐遭贬,奉调治黄河决口,出关赴新疆,左宗棠比林则徐还悲痛,形容自己“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喜,尝自笑耳”。

尤其是林则徐说出那句有名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左宗棠像在孤独与黑夜中看到一盏星,从此将它常挂在心头,用来激励自己,度过心理上的困顿、失落与绝望期。

多年来,林则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今天,林则徐主动约见,惊喜来得太突然。

因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左宗棠亢奋异常。他接过信,抖着双手,拆开一看,一张纸,八行字。因过于激动,他看了三遍,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好在林忠在边上小声提醒他:林老爷子在长沙段湘江边已经约好了船,等你去面谈。

左宗棠佩服林则徐,所以知道林则徐,这没问题。但倒过来一想,有问题了:林则徐怎么知道左宗棠的呢?一个封疆大吏,对一个进士考试三次落榜的小举人,总不可能因为老是落榜而知道的吧?那真成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

其实好名也可以传千里。

又是老朋友胡林翼在事前做广告。林则徐做云贵总督时,胡林翼做贵州安顺知府。作为部下,胡林翼开始向林则徐推荐左宗棠,称左宗棠“近日楚才第一”。林则徐听了,心中一震,随之一动。

胡林翼本意想推荐左宗棠去林则徐的帐下做幕僚。但左宗棠自己很明白,他的起步只能在湖南,这是关键。而且家务事确实也多,一是二哥的儿子今年17岁了,嫂子要帮他娶媳妇,左宗棠要主办;二是陶桄还在他手下读书。几个原因加在一起,他只好遥望林公,心中郁结,怅然若失。

官场老友、两江总督陶澍与左宗棠结为“忘年亲家”,林则徐听到后,相信胡林翼没有夸大其辞。再后,越来越多的朋友推崇左宗棠,让林则徐从侧面对左宗棠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一个人在江湖上有了名气,名气也会转化成生产力。

关键还是,林则徐与左宗棠信奉的道相同,都是经世致用派。这样的两个人,就有了谈话的基础。而此时的林则徐,与陶澍在两江总督任上见左宗棠一样,都有“临终托孤”的想法。只不过,陶澍托的是真孤,是自己的独子,而林则徐托的是事业之孤。

林则徐是个踏实办事的人。当年,从销烟英雄贬为流放罪犯,从广州流放伊犁,他依然带一颗踏实办事的心,为巩固中俄边防而绞尽脑汁,走破脚板。

流放伊犁是林则徐一生政治生涯最低谷。但他为了开发建设新疆,不顾政坛失意,年老体衰,抓紧时间,认真翻阅了大量的新疆屯田档案资料,亲自摘抄《喀什噶尔、巴尔楚克等地屯田原案》、《巴尔楚克等城垦田案略》、《哈密厅卷宗》,以及伊犁喀什河史地等。1844年,林则徐主动接过伊犁将军布彦泰的委托工程,垦复阿齐乌苏地亩。这项工程历时4月,用工10万人以上。工程完成,渠道全通,10多万亩土地得到灌溉。布彦泰对老英雄既感动,又敬重,向朝廷奏报林则徐的立功表现。没想到道光皇帝怒气还在,以请君入瓮的心态下旨:“著即传谕林则徐,前赴阿克苏、乌什、和阗,周历履勘。”“戴罪立功”后的林则徐,凭借这道圣旨,只好从富裕的北疆伊犁去到了贫困的南疆地区。他不但没有怨言,反而感恩朝廷给了他继续在中国边疆办实事的机会。

林公忙活一生,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国家。晚年在伊犁守边,又总结了许多大想法,全是一手材料的“治边真言”。边疆问题多,隐患大,他还想拼命干上一把,为后人造福,但年岁不饶人,他感到体力不支了。人步进老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后事。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满脑子的想法,一肚子的计划,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跟自己陪葬?

一定得找个事业的后继者。

以林则徐的智慧,物色人不难。虽然远隔千里,但他从部下、朋友的口中,从左宗棠的江湖诗传中,反复斟酌,嗅出了他的兴趣,又发现了他的潜能。他断定:新疆边防与建设,除了左宗棠,中国内找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人。

左宗棠就这样被他认定是他事业托孤的对象,在心里打了钩。

左宗棠呢,当然不会知道这点。他只是感觉到,转眼就到不惑的年纪,自己还是个无钱无权无地位的“三无草民”,有大梦想,却找不到平台去发挥与实现。到哪里去找得机会,谋求一个事业发展平台呢?

林则徐无疑是他最盼望见到的人。人家眼下主动派人求见,他怎么会不想到尽快跑去一见?

这次见面,林则徐将给左宗棠带来怎样的转机?

林左夜谋

打发林则徐的信使林忠先回去禀报,左宗棠在家仔细整理衣冠。

在乡下呆久了,他已经草野惯了,现在要去见大人物,他得认真打理一下衣冠。古人讲究着装,是对对方的尊重。

下午骑着马,嘀嘀咚咚,嘀咚嘀咚,从湘阴柳庄往长沙段湘江赶。赶到时,江水瑟瑟,晚霞漫天,一面“林”字大旗,在晚风中自由舒展。湘江的河中小岛,就是水陆洲,也就是毛泽东后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橘子洲。

下江岸,踏滩涂,左宗棠看见,上湘江停船的木桥两旁,站满了等着接见的官员,以及负责安全的卫兵。

左宗棠的心再次激动起来。卫兵和官员,他全像没看见,急冲冲准备上船。将袍带一撩,跃上跳板。他眼睛只看着船,没注意到木板,才迈一步,一脚踏空,踩到湘江里,水深及小腿。一位长者见状,从船头跑过来,拉他。他一用劲,挺了上来。

冬风凛冽,不吹自寒。但心中像烧着一把火,似有早春暖意,他来不及将裤水拧一下,大步流星地往前冲,从怀里抽出“湖南举人左宗棠”的拜见帖,恭敬地说道:湘阴左宗棠特来拜见林宫保大人!

刚才来拉左宗棠的长者,对等待两旁的官员说:林大人今天有要务,请各位大人回。然后转身,邀请左宗棠进去。

几步跨过去,左宗棠终于见到神交已久的英雄偶像林则徐了。

这就是你带给我的见面礼?林则徐看出了他的激动,以这句话做见面开场白,将左宗棠落水一事,用半开玩笑方式,来化解他的紧张。

左宗棠实在太仰慕林则徐了,心中还是有点紧张,说话变得文绉绉的。

林则徐继续笑道:这可不像跟陶公当年见面的那个左宗棠啊!

左宗棠脸一下子赤红,一半因为激动。

“你去换一下衣服,当心冻着了。”林则徐见他还没有平静,安排长者带他进船内更衣室,缓和一下他亢奋的情绪。

等左宗棠换了衣服出来,林则徐已经坐好在露天船头上。林则徐站起来,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左宗棠在对面落坐下来。

林则徐呵退左右,两人对着拂面吹浪的江风,一边喝酒,一边谈天。

简单问过家世,林则徐开门见山说:左君,我们今天来谈天下大事,谈社稷江山的安危,怎么样?

左宗棠到底在乡下呆得过久,草野惯了,陡然见到林则徐,还是放不松,有点紧张地笑了笑,说:我一介寒儒,哪里懂天下大事呢?不敢谈。

林则徐笑了起来:你就不必谦虚了,左君名动江湖,读破万卷,心忧天下,这哪里难得倒你?况且,润芝(胡林翼)、陶宫保(陶澍)、贺公兄弟(贺长龄、贺熙龄),都跟我说,你才华横溢,有远见卓识,我们今天放开来谈,这里就我们两个在,可以无拘无束。怎么样?

左宗棠一听,有这样多朋友之前保荐过,林公又如此器重,消除顾忌,就放松了。本性中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很快就恢复了。

他问:从哪里开始谈?

林则徐说:先谈新疆,再论兵战,如何?

轮到左宗棠意外了。他一路设想谈话的内容,怎么也没想过还要谈兵。在一个实践了一生的军事统帅面前,一个从来没听过军事课的书生,居然要嘴上谈兵,不是班门弄斧吗?

但左宗棠不怕。他让自己先发表观点,那就畅所欲言。他是不懂军事,但他有自己的强项:懂地理呀!从城南书院,到周家,到陶家,亲手画过,仔细研究过。20年了,中国的地图,边疆的地理,他无师自学,烂熟于心,肚子里有货。

他以自己娴熟于心的新疆话题开口:

“新疆地处中亚东部,与中亚和印度接壤,英、俄两国都将新疆视为战略要地。新疆古代称作西域,西汉政府在新疆轮台境内设置西域都护,郑吉担任过首届都护。《汉书·郑吉传》上说: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从此以后,中国有效地行使对西域地方的管辖权。”

左宗棠开口以全球眼光,从历史切入话题,林则徐一下感觉到气势与深度。他侧耳细听,慢慢听得入了神,心里开始暗暗吃惊。他在新疆生活多年,专门应对过军事、复杂民族问题,对地理的见识,对全局的洞察,在某些地方,居然还赶不上这个足不出户的湘阴举人。

林则徐以严苛的标准,一路听着。左宗棠从地理逐渐自然地过渡到了军事。他先抛出一个观点:当前天下言兵事者,其要在将而不在兵。

他举例论证:林公您10年前虎门炮战,朝廷军队80万,英国军队不过数千人,我们败了。为什么?您虽然想作为,但处处有人阻碍,施展不开拳脚。所以陆续造成“广州琦善之辱,南京城下之盟”。'3'

这一下,说到林则徐心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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