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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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错拎起酒坛,仰脖反手一倒,烈酒入口,喉头一窒,无形中消去几分惘思。
酒坛碰碎在山石上,竟碰出玲珑清音,韩错一怔,那似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乐声,天下间分明没有任何一种乐器,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韩错静心,正待细听,那乐曲却很生硬地中断了。
这一断,叫韩错玩性顿起,心忖道:这个人一定在附近,说什么也要把他揪出来!
韩错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想的,喜欢的,立时就去做,尤其是在这样山明水净,叫人心境开阔的地方。他凭着声音发出的源头估摸了一下,断定是来自身后竹林,当下长身而起,如大鹏轻盈扑入,足尖踩着竹枝腾空而起,一方面不至于惊扰那人,另一方面,竹高,易于眺望,来去亦可轻松自如。
哪知进入竹林,却遍寻不着半个人影,韩错皱了眉头,寻个开阔处停下,想要再听一听那天籁之音的源处以便找寻,那人却偏偏和他作对一般,再也没有声息。
韩错性子上来,就地盘坐,心道,你不出来,我就一直在这里耗下去!
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也不管自己根本没有带打持久战的食粮与水源,屏气调息,沉静心神,渐渐地,耳边连落叶也能听见。
转眼月上中天,那竹林里也愈发安静,夜鸟扑翅双翅的声音、风吹过竹叶的声音、远处溪流潺潺的声音……均是自然界所造赐,美妙无双,很难想象还有哪一种乐音可以凌驾其上。
——在今天以前,在几个时辰以前,韩错一定会这样想。
那连乐曲都谈不上的一个简单音符,竟能让他失魂落魄到如斯地步,余音绕梁,也不过如此罢。
范无咎行至山脚,本想在茶铺暂作休整后继续东行,却见一人怀抱着长形包裹,沿着蜿蜒山道下来,那茶铺坐满了人,只有曝晒在毛毡棚子外的桌椅尚有空位,那人毫不嫌弃,兀自坐了,店家询问喝什么,答一声茶水便再无声响。
范无咎对这人起了兴趣,他看来对怀中包裹十分宝贝,那包裹长四尺六寸,宽不过双掌,光是包在外面的绸缎就已名贵耀眼。
范无咎喊来小二,指一指那人道:“棚中阴凉,你去请那位客人过来坐罢。”
小二点点头,去转达了范无咎意思,那人却很有礼貌地先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意思是好意心领,相邀不必。
范无咎笑一笑,大家看他这身穿戴,便知不是寻常人物,个个敬而远之,以至于七八张桌子,张张人满为患,独他这张只坐了一人。
那人始终抱着包裹,送上茶水,以右手端了,一饮而尽,拭拭嘴角,掏出铜钱放于桌面,起身离开——由始至终,包裹未曾离开怀中半分。
范无咎搁下些碎银子,让小二迅速包了些现成的吃食带在身上,循着那人路线跟去。
跟出三里,这人停步,转身道:“在下身上并无珍贵物什,兄台何苦紧追不放?”
范无咎笑笑道:“只是忆起传说中的一位名人,想要确认一下。”
那人一怔,大概看出他并无恶意,脸色稍缓道:“取笑了,傅某哪里算得上什么名人。”
范无咎惊喜道:“如此说来,您真是傅冷石傅前辈?”
傅冷石一生铸剑,以苛刻闻名,即使瞧不上眼的二等品,亦有无数人争抢购置。只是此人洁身自好,从不愿意出手任何一把不满意的剑。
傅冷石仍有三分警惕,淡淡道:“阁下是?”
范无咎礼揖道:“在下范无咎。”
傅冷石眼前一亮,紧绷绷的一张脸上终于露出笑颜,恭敬道:“原来是盛主,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海涵。”
范无咎客气了几句,道:“先生怀中莫非是近作,不知范某有没有这个荣幸睹其锋芒?”
傅冷石憾然道:“看当然可以,但是只怕,盛主会失望!”
范无咎讶异道:“这是为何?”
傅冷石长叹一声,抖开包裹,露出古朴的剑鞘,顿一下,咬牙将剑柄一头递向范无咎,口中道:“盛主看了便知!”
范无咎心中诧异,手握剑柄,只觉寒意透体,心道,光是剑柄就有这等威能,剑身想必更是撼世了。倏然拔出,未及细看,突感浑身一震,一股与之相悖反的热气汹涌而来,再凝神时,方才看到剑身上遍布裂痕,立时怔道:“这……”
傅冷石叹道:“实不相瞒,在遇到那人前,我本以为,这是我生平所铸最成功的一把剑,可是……”
范无咎惊诧得口不能言,他也认为这是一口绝世神兵,试问要什么样的功力能够将它破坏到这等地步?当下急问:“先生所说那人是谁?”
傅冷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男子面目俊秀,眉眼嚣狂,衣着打扮相当富贵,内功精湛醇厚,他说,‘驾驭人之剑,不祥’,便反手还剑入鞘,我当时只觉内力受阻,真气运行不畅,深知此人厉害,加上羞悔难当,这才急急离开,险些冲撞了盛主。”
范无咎越听,越觉得疑窦重生,心中缓缓浮现那个疑问,这人……莫非是他?
于是委婉道:“我看这人手法很是熟悉,先生可否告知此人下落,我有一事,想寻他来问。”
傅冷石当然知无不言,指了他入山之径后,又嘱咐云云,这才告辞离去。
范无咎心中三分执着,三分希望,三分警惕,还有一分暗喜。他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不会及早下定论,就算这次侥幸寻得闲邪王,自己是不是对手还未为可知。
然而机会难得,不前往探询一番,怎能甘心?于是半刻不停,实时入山。
之二:盛世烟花 第二章 玄歌战
入了夜,林中万籁俱静,月上中天,寒入骨髓。
韩错衣服上逐渐凝了一层露水,却依然一动不动,他心中坚信那人还在林中,甚至还在附近,他这人向来这样,认定的事,断无放弃之理。
露水浸透鬓发,渗入头皮,使得头脑越发清醒。韩错虽然闭着双眼,却始终不曾放过四周一丝一毫动静。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氛围,使得远处屏气凝神观望大半夜的范无咎不免自问:这人行事真是不合逻辑,诡异得出奇,上次在天霞峰,为了一观百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明知有埋伏也孤身前来;这次又是为何,竟在此荒山野地静坐半宿之久?
以他的功力,也许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但不管怎样,他所专注的都不是盯他的这个人,个中蹊跷,范无咎认为只有静待答案揭晓。
这一等有过去半宿,金星拂晓,再过一时三刻的天便要放亮,范无咎暗忖,若是四周明朗,恐怕不便藏匿,要么出手要么悄然遁去,都只能趁着夜黑风高。可是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才寻得闲邪王的下落,就这样轻易放弃,他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
踌躇之际只见那男人抬手,接住一片自半空落下的竹叶,在指间一弯。
取物伤人,高手常有类似手法,范无咎立即警醒,沉声道:“看来还是无法避免。”正待出手,却听一声好似放屁的“卜~”声发出,悠长持久,说不出地滑稽。范无咎当即傻住。
韩错将叶子贴在唇边,试了又试,终于意识到和刚才那声音相差太远,怏怏然道:“果然不是这种东西发出来的喏。”沮丧之余,随手一弹,看似漫不经心,可方向却不偏不倚,正是向着范无咎藏匿之所!
竹叶暗藏劲力,看来是有心试探,如果再按兵不动,就只能被这片竹叶打个窟窿。
范无咎暗运真气,饱提内元,一记拈花拂叶手轻然卸去劲力,无声无息挥开。
好不容易化解危机,不远处却突然映现火光,声声呼唤,惊动了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振翅同时,韩错长身而立,剑眉一结道:“真是不识相的一群粗人。”
那原来是一群村民,其中一户的妻子与丈夫争执后赌气跑出去,深更半夜黑灯瞎火,那汉子冷静下来,心急如焚,这才拉上亲戚朋友一同上山寻找。
范无咎暗暗一惊,只觉韩错周身已经起了莫名寒气,杀意沸腾,汇聚成流,即使习武之人进入圈中亦非死既伤,何况无辜百姓。
当下不能再犹豫,立即挺身抢出。
那些寻常村户却不知其中究竟,只知道一人横空跃出,二话不说便朝一个方向抬掌拍去,顿时飞沙走石,声如雷鸣,看得人个个呆若木鸡。
僵持之际,韩错笑道:“你还是露面了。”顿一顿,又道:“可是这次你却是单枪匹马。”
范无咎道:“如果你对武林的危害不是那么大,我会非常期待与你单独切磋武艺,而不是带人围攻。”韩错哈哈大笑一声,冷冷道:“漂亮话谁都会说,缺德事却只有你们自诩正义的家伙干起来特别理直气壮。不过我可告诉你,要杀这群人只在我反掌之间,看你这位英雄侠士救得了几个。”
范无咎道:“杀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劲风吹得韩错鬓发纷飞,一张线条分明的脸上带着漠然笑意:“他们若死了,你不会无动于衷,光这点就能让我心情舒服一阵子。”
范无咎淡淡道:“如此执着于一件花大工夫下去,却收效甚微的事情,你根本就是小孩心性。”
韩错一字一句笑道:“说、对、了。”
言罢弯指发力,指尖汇聚气流,如同箭矢射向村民群中前排数人。
范无咎也有所准备,双臂合击,一边以一招天罗地网与之抗衡,一边回头喝道:“速速离开此处!”
无奈那些人,要么看得腿软,要么头脑空白,竟是无法反应过来。
韩错大笑着,起手翻覆,一道接一道的攻击如同遍天流星,只听他笑道:“太迟了,一个也不让你们走了!”
范无咎心道不妙,若是单对单,他仍可放手一搏,如今除了自顾,还要确保这些人平安无事,实在难如登天。
此时一曲绝妙玄音,仿佛绸缎,一头系着林中深处,另一头轻扬着抛入这纷乱战局。
乍闻奇音,韩错立刻收手,凝神细听;范无咎虽然反应不及他快,却也紧跟着止住手中力道,转为蓄势待发。
那是一种很怪异的声音,不像任何乐器发出,却集合了世间所有乐器的美妙音色,使人心醉神迷。
然而不止如此,若是静静聆听,心内仍有隐约触动,隐藏在美景之下的,是极深极深的有如腐叶一般的哀凉。
未待玄音终了,韩错突然跃出战团,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范无咎一时错愕,却深知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往后要再寻得他可就难上加难,于是亦足下使力,紧追不放。
眨眼间,林中便只剩下那群从生到死再到生,整个过程都搞不清状况的村民。
二人在竹林中前后飞驰,带起疾风阵阵,月色忽地明亮起来,映得前方一汪潭水波光粼粼,深幽难测。
韩错在潭边山石上停足,心中疑惑,听那声音就像是从这里发出,却为何不见人影?
正在思忖中,只听一人道:“怎么,你还没有走?”
声音淡淡,韩错定睛望去,挑眉笑道:“原来是你。”顿一顿,又道:“第二次见面,也算有缘,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过分吧?”
方悦意眉眼微移,淡淡说:“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不喜欢,你们为何争抢着要知道?如果只是需要一个称呼方便喊来喊去,随意给我起个名字即可。”
韩错一怔,呵呵笑道:“说得也是,如果你叫什么阿花阿妹的,这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杀光风景。”
嘴里说着,目光四下张望,似在思索,喃喃道:“起名字……起名字,我最不擅长起名字了,我的名字就是自己起的,可是你看,真难听!”
方悦意微微侧头,道:“什么名字?”
韩错哎呀一声:“你瞧我,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韩错,错误的错。”
方悦意淡淡道:“这名字并不难听,只是有些不合世俗常理,你为何要起这样的名字?”
韩错道:“没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个错误。”
方悦意垂下眼帘,漠然将右腿迭到左腿上,寻常人的邋遢姿势,在她做来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韩错自顾自道:“有人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觉得实在是有够无聊,这世上多的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废物,所以此话根本是自欺欺人。比如我,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
方悦意淡淡道:“那你想如何?”她不喜说话,因此二人看似交谈,其实多半是韩错在讲。
韩错道:“我也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不是坏人做的都是错,好人做的都是对?那么如何界定好人和坏人的分别?如果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世人又当如何?”
方悦意道:“当如何?你认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韩错笑道:“你听了我的名字,难道还不明白?”
方悦意道:“我听他们叫你闲邪王,这是你自己起的么?”
韩错道:“那是一个谈不上朋友的朋友送的,我觉得还不错就拿来用,谁想竟比我的名字还要响亮。恐怕知道我叫韩错的,除了那个谈不上朋友的朋友,就是你了。”
方悦意道:“那样也不错,你的朋友不喜欢你叫韩错,所以叫你闲邪王;我比较喜欢韩错,我以后就那么叫你吧——你可想到我的称呼了?”
韩错摇头:“我对你的了解还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