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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战争和人-王火-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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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一线。
童军威也约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但不禁说:“难道南京不该守吗?”
管仲辉捧起茶喝,热茶已经不烫了,说:“你听我说!十一月中,在南京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应否坚守南京,有人悲观,不敢说话;有人对 战守问题心中无数,也不敢说话。老蒋说:南京乃我国首都,总理陵寝所在,国际观瞻所系,不能弃而不守。今天哪位愿守南京?无人答腔。 他气得说:既然无人自告奋勇,让我自己来守城吧!其实,他惯用这套手腕,谁人不知。他这么一激,又加上他事先也早有了安排,遂有唐生 智报名,说他愿守南京。唐做了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我这些陪葬的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老蒋昨天离京时,召集我们守军高级将领训话,要大家 死守,并说:云南部队已在开拔途中,只要死守,不久他将亲率大军来解南京之围,歼灭日寇光复国土。你说可信不可信?哈哈,把我们当笨 蛋!”
管仲辉说得气愤,猛地啐掉那支吸了几口就已经燃掉一大截的香烟。天气虽冷,客厅里哈出气来也看得到白雾,但看得出他额上好像冒油 ,烛光辉映下亮闪闪的。
童军威也喝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现在在京部队,差不多都是京沪线上七零八落的溃军。像七十八军什么的, 一个军实际只有七千人,新兵听说占四千,有的连枪都没摸过,射击要领一点也不懂!这样的部队,能有多强的战斗力,难道不知道?”
管仲辉苦笑笑,说:“怎么不知道?这叫作抱人家的儿子当兵嘛!而且,这些凑在一起守南京的将领们,各有各的来头,谁有本领能一起 指挥得动?我看哪,上边其实根本无意坚守南京,也不信南京守得住。将一切能调得动的兵力都集中放在南京,使南京防守的兵力愈增愈多, 达到了十一万多人,是有心摆出架势给日本人看,好像表示出抗战的决心。实际是配合德国大使陶德曼来调停中日战争。心里希冀的是陶德曼 的调停能成功,日军可能不会认真地进攻南京!”
“有这种可能吗?”童军威忧心忡忡地问。
管仲辉又站起来踱方步,摇头说:“《三国演义》上的空城计那是演义,要我是司马懿,早进城将诸葛亮抓出来砍了!现在,南京城这种 架势,我是日本首相或者我是松井石根大将都不会放弃占领南京!到了嘴的鱼,猫能不吃吗?日本人打得正顺手,肯放下屠刀停步不前?现在 谈和平,对方一定讨高价,就怕我们出不起这高价呢!”
窗外,夜色浓黑,黑得使人想起西洋绘画中死神披的拖天扫地的黑大氅。远处炮轰似的“隆隆”声又在鸣响。
童军威义愤填膺,一字一声地说:“我老是觉得上边对抗战不坚决,总是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难道,我们在前方流血,有人却拿我们 作赌本来妥协?为什么就没有破釜沉舟抗战到底的决心呢?”
管仲辉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思索着说:“南京,难道是个能防守的地方吗?明知不可守而偏要守,就叫作拿生灵涂炭当儿戏!日本利用 它占领上海后的有利形势,用优势的海陆空军,沿长江、沿京沪路、沿京杭国道这种有利的水陆交通线前进,机动性很大。南京,地形背水, 在长江湾曲部内,日本可以用海军封锁,也可以用海军炮击,从陆上又可以由芜湖截断我后方交通线,南京怎么守?”
童军威觉得管仲辉有一种悲观、失败情绪。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不喜欢这种情绪,忍不住说:“南京是首都所在,不作抵抗就放弃, 总不应该。我是一个下级军官,服从指挥,好在早下定决心:一死报国!即使面临刀山火海,也绝不偷生,一定与阵地共存亡!”
管仲辉苦笑笑,说:“在战争中只有一个法则,就是一切要服从战争的胜利。现在死守南京,是违反这法则的!”
童军威听着远方传来的隐约炮声,皱着眉,忽然说:“只有我们舍得死,才有可能得到胜利。如果怕死,哪会有胜利的希望?”
管仲辉用一种惊讶和同情的目光,看看面前的年轻军人。他看得出年轻军人满腔热血,叹口气说:“不作任何抵抗就放弃,当然不可。但 不应死守,用过多的部队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应当只用少数兵力作象征性的防守,在适当抵抗之后主动撤退。争取时间,进行整补。现在你可 能不知道:为了表示要死守,从下关到浦El问的渡轮已经撤走,禁止任何部队和军人从下关渡江,并且已经通知在浦口的守军,凡由南京向北 岸渡江的任何部队或军人,都要制止,包括开枪射击!这是道道地地错误的战略方针。”
童军威越听越泄气,听着窗外风声呼啸,想起自己满腔抗日报国之心,却面临一个白白牺牲的场面,心里不禁像塞满了乱麻和荆棘,目光 悲哀,脸色苍白。他考虑该走了,正要启口告别,忽然听见管仲辉问:“你知道不?你们教导总队的总队长这次在大家都不愿守南京的情况下 ,向上边自告奋勇,说他愿意带教导总队守南京,得到了十万块钱的犒赏。你们分到手了没有?”
童军威摇头,说:“我们教导总队官兵约三万五千人,十—月份的薪饷还没有发!”
“犒赏费呢?”管仲辉冷笑着问。
童军威摇摇头。此时此地,钱的问题,早不在他思想里占什么地位了。上边吞没薪饷一类的事,反正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觉得生死 之间,他已经择定了死。别的不必多考虑了。他决定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戴上钢盔,向管仲辉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副参谋长,我 走了!我得赶回去报告。谢谢您刚才给我讲了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但我常想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话,我这一腔热血,肯定是洒在南京城 里了!”
管仲辉插言打断他的话说:“不!你不一定会牺牲的!我们虽已是瓮中之鳖,但只要……”
童军威又打断管仲辉的话,他想:你太不了解一个爱国青年军人的心了!说:“不,我一定会牺牲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也许是童军威的表情和话语感动了管仲辉。管仲辉突然神秘地说:“不,我管某人,虽是武人,却重感情。南京面临死战,当下级军官是 最容易牺牲的。我与令兄是莫逆之交。我去年生病住院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令兄还让秘书给我送过水果,盛情可感。你是他兄弟,也等于是 我兄弟。我既在卫戍司令长官部任副参谋长,应当照顾你。来!你跟我上楼,我给你传个脱险的妙计!”
童军威猜不透管仲辉是怎么一回事,见管仲辉已经手拿烛盘走动了,就尾随着他,跟他走出客厅,通过甬道向二楼走上去。副官听到脚步 声,从一间房里走出来,见管仲辉带童军威上楼,远远站侍在一边。
上了楼,走到一间模样像小办公室的房里。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烟火味儿。管仲辉将烛盘放在一张写字桌上。童军威看见桌上和壁橱、书架 上都翻得十分零乱,地上也散布着许多公文之类的东西。房中央椅边放了一只脸盆,里面先一会儿烧过许多纸张文件。现在只剩下了灰白发黑 的纸灰,飘飞得盆外地上都是。边上还搓团着许多废纸。看来,管仲辉先一会儿是在这儿清理、焚烧文件的。写字台的抽屉都拉开着,杂七杂 八的东西堆得满桌都是,包括两支手枪:一支左轮,一支毛瑟,连同二三百发子弹也放在桌边。一副仓皇离乱的局面。
管仲辉从桌上的一只褐黄公事皮包里,取出了几张硬纸卡,是一种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卡。他在烛光下,坐在一张转椅上,将一张硬纸卡上 ,用桌上的毛笔蘸墨写上了“童军威”三字,递到童军威手上,说:“这是卫戍司令长官部发的特别通行证。我给你一张,你好好藏着。我再 劝你,你自己赶快设法准备一套便衣!这守南京的仗是打不好的!战略、战术、指挥上都有问题!我们不能都‘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抗战 也得为国珍重嘛!我劝你,年轻人!别太傻!我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但江湖越老越寒心!即使是条龙,你能搅出几江水呢?最好,今夜你 就不必回部队了!你设法赶快就走。渡江北去也行!由太平门出城,往句容、溧阳那边突出去到宁国一带也行!迟了,只怕这特别通行证也行 不通了!……”
但,管仲辉万万没料到,童军威却将特别通行证递回来放在桌上了。摇颤的烛光下,管仲辉看到这个年轻下级军官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 。如此寒冷的冬夜,他竟会额上绽出大汗来,真是反常!他是怎么搞的?只见他两只眼睛深处闪烁着两点火星,像强抑着无比巨大的悲哀和愤 怒,像心里有火焰在燃烧。只不过,他是尽量克制住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十分严肃。他带着伤感摇摇头说:“不!副参谋长,这东西我不 要!我谢谢您的好意,我也知道我会送命。但是,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一个中国军人,要面对日本侵略军,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 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说完,他立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回身就走。
管仲辉看着这固执的年轻军人转过身去,很快走出了房间,并且迅速听到了他的皮鞋“喀喀喀”的下楼声。管仲辉有点生气,摇摇头,叹 口气。这年轻军人的眼里,刚才曾情不自禁地射出过轻蔑的寒光,刺在他的心里,使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虽然比这年轻人要 年长得多,也算熟知世故圆滑之道,今夜却太稚嫩,不该表露那么多真情实感,不该说了那么多不应随便乱说的话。也许是置身危城中心理反 常而发生的差错吧?像碰了一个钉子似的,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也有些憋气。气童霜威的兄弟不知好歹,也气自己好心未得好报。他想:唉, 国民党啊国民党!你这个领导国民革命的政党,早变成了一个谋私争权夺利的腐败集团!我在今天值得随便去死吗?只有这些带傻气的幼稚青 年,像童军威这样的疯子,才会心甘情愿送命!愿意死的就死在南京吧!我可不愿意在此胡乱送命!
管仲辉早预备了两套方案:给自己和副官、勤务兵都准备了特别通行证和便衣仅仅是一套方案,而且比较起来是较差的一套方案;优先要 用的方案是万一形势恶化,就随卫戍司令长官部的首脑们一起,堂而皇之地以“转进”的名义,利用一切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提前迅速撤退。“ 防患于未然”、“狡兔三窟”嘛!三十六计中,“走为上计”!他熟读兵法,看过种种计谋策略之书,这点未雨绸缪的计算总是有的。于是, 他继续清理起房里和桌上的东西来。他叹口气,想:这幢漂亮的洋房今夜就要同它的主人分别了!它也许会毁于日本人的炮火!但只要它的主 人无恙,花园洋房即使毁于炮火,也会在将来重建一座新的。无论如何,他嘴上可以高叫“与南京城共存亡”,实际上,“存”是可以的,“ 亡”是绝不可以的!
管仲辉继续急急忙忙整理起零碎的东西来。
远处的炮声仍在隐约“隆隆”传来。他很后悔刚才同那年轻人谈得太多。在这危城中多停留一分钟,都好像有一只手把套在他咽喉上的绞 索拉紧一些似的。为什么要多停留呢?在一个小时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时,童军威已经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出潇湘路,在柏油路上飞驰了。冬日寒夜的南京城,没有路灯,黑暗得像鬼域。西北风吹来 如刀刃刮脸,两手也冻得生疼。刚才那一阵发自内心的躁热,使他额上和胁下冒出汗来。现在,汗水被冷风一吹,额上和胁下冰凉。在黑夜里 骑车向中山门方向去,他有一种在孤坟野地里踽行、在黑水洋里浮泅的感觉。风冷天寒,疲乏袭来,他又觉得饥饿了,真想热呼呼吃上一顿, 然后脱掉棉军服暖暖地倒头睡上一觉。他的心情愤激、悲凉而凄恻,灰暗、仇恨而失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也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 心境。他伤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伤心,一个军人的伤心!在即将壮烈地去死的现在,他在听了管仲辉的一番话后,引起了思索。虽然他并 不改变自己献出生命的决策,但心里在想,在骂:你们这些掌握国家和百姓命运的人哟!你们有的妄图妥协;有的无能失误;有的贪生怕死; 有的贪赃枉法!面对凶恶、残暴有着强大现代武装的侵略者,你们可曾想过:你们这些卑鄙可耻的行为,将给南京城的五、六十万被你们出卖 和遗弃的军民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
他悄悄地用手拭去了冰凉的沿着鼻梁淌下来的伤心泪。淌眼泪不是怯弱,是气恼!正因这种气恼,他对死的决定更坚不可变了。
他,决心要用青春的热血,燃亮一盏希望之灯!也许这就是他心底里的一种死谏,一种报国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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