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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战争和人-王火-第2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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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寺里相思竹,千般桃钗扫石尘。紫粉 难揩啼梦痕,翠环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罢远江雨,越鸟声多幽谷春。欲向灵山问迦叶,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这种苦竹。其实,这些考证 并无太大意义,知道这点我就觉得够了。”
童霜威微笑,发现卢婉秋确实既博学又有见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苇。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些共有的东西,如博学强记,如一样都那么美 丽,又迥然不同。这是个消极出世者,柳苇是个积极人世者。这个在带发修行,柳苇却为做共产党献出了热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觉得柳苇 比卢婉秋要高,又觉得卢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处。由于想起了柳苇,引来了感伤和那种曾经沧海的感情。一时间,只觉得应当同卢婉秋好好 谈谈,了解她,并劝慰她,对于乐锦涛夫妇作伐的事,反倒抛到脑后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墙上那幅雪白的无字无画的屏条,说:“卢女士,这幅屏条怎么没有画也没有字呢?我看到后想了很久,忽然悟 到战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时,见到与歌颂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对称放置的是一块六米多高的'无字碑',上面当时 一个字也没有刻。这是武则天的特立独行。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难以用文字来表达,故而立了这样一块无字碑于乾陵。我想,面前这幅空 白的屏条,也许应该是幅佛像,不知这推测是否有点道理?”
从她那乌亮、美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卢婉秋似乎感到对方不是寻常人了,带点肃然起敬的态度点头,说:“是呀,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 ?我见无数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 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与众多英烈,也是应当立地成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 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胜唏嘘。见卢婉秋既然已经谈到了死去了的章师长,正好从这下手来进言劝她不要超脱红尘带发修行。因此 ,诚恳敬重地说:“章夫人(为了表示自己心上无邪,童霜威改口了),我来之前,听锦涛兄谈起你自从章师长为国捐躯后,转变了人生观。锦 涛兄夫妇对这极不放心。章师长为抗日战死沙场,他死得其所,重于泰山。现在抗战尚未胜利,日寇未灭,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与章师 长的抗日爱国初衷背道而驰。锦涛兄夫妇为之忧虑,希望你还是振作起来,不要既伤精神与心灵,又伤身体。应当多为神圣抗战考虑,为国为 民,哪怕尽一分义务也较现在这样与人隔绝为好。不知章夫人以为如何?”
谁知这话一说,卢婉秋脸上忽然更冷,悲戚与傲气也更足。先是低头沉吟,忽然说:“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对战争,已经深恶 痛绝。战争使无数家庭生离死别,大地上滥开杀戒血流成河;战争使人性毁灭、道德沦亡,社会上肮脏龌龊。面对战争造成的苦难,我的忍耐 已到极限。我无力挽救众生于苦海,只有四大皆空,自外于战争,修行正果,弘法利世。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正是依此精神活 在人间准备了此余生的!何必为我忧虑?”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认真,不忍不劝,说:“其实,佛门虽有杀戒,现在的佛门弟子,即使在国内外有 很高地位的,也在心里常为国家民族的灾难祈祷。虽然未必能去从军作战,但绝不会做汉奸。为什么?因为意识到这场战争是日寇侵华造成的 。如不奋起抗战,只有做悲惨的亡国奴。我们开杀戒是由于敌人杀我们而引起的。日寇是侵略者,我们是被侵略者,战争的性质,在日本和德 意轴心是侵略战争,在我们及盟方,则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战争,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笼统不加区别地反对战争。正因如此,我不能不来劝 劝章夫人,你尚年轻,又学识渊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为抗战效力,比在这山野树丛之间,青灯一盏、佛经一叠,要有意义得多。”他说到 这里,动感情了,忽然谈起了自己在沦陷区里的往事,从在上海被敌伪特工绑架,到被囚居在苏州寒山寺诵读佛经,又转移南京潇湘路软禁, 一直讲到逃离沦陷区经过大旱的中原抵达大后方。讲的目的是要说明战争确也给自己带来了大灾难,也给百姓带来了大灾难,这是日本帝国主 义强加到中国人头上的战争。只有将反对日奉侵略的抗战进行到底才行,不能笼统地谴责战争的罪恶。也是为了说明自己虽有过这种生死选择 的危险经历,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艰难,仍没有消极泄气。目的希望卢婉秋能有所启发和回心转意。
童霜威温和地娓娓讲来,常有威严的表情。经历本来动人,卢婉秋听着听着,既为对方诚意所感,也为对方遭遇所动,态度和缓下来,脸 上出现了一种关切、尊重的神情。听完以后,凄然地说:“霜老,谢谢您讲了一首正气歌,使我很感动。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绍,说 霜老不但是位饱学多才的前辈,而且是位置生死于度外的爱国者,这样一听,就明白了。我实在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见到太多的残忍与沧桑, 生命不过是一场悲剧。我确已看破红尘,这里是我在尘世中的天堂。在无常的法理看来,苦受固然是苦;而乐受,以至于乐极生悲,仍是逃不 了苦。人生是苦,这世界充满着苦,知苦而不贪欲乐,就不为境界所转移了。我念经,但不用木鱼;学佛,但不入空门。一切的一切,只求解 脱烦恼,得到平静,证人涅粲而已,请霜老谅解。”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时我在苏州寒山寺读经看佛书,也曾经消极过。后来,感到涅粲的用意,是要我们省悟世界无常,认识现实,不离 现实而努力,在世广修善行,改造自己烦恼染污的身心,使成清静功德所聚的生命。人生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依互存的缘起,人人与我都有密 切关系,人人对我都有重大恩惠,怎能抛弃大家不管而自己独自去解脱呢?人世越痛苦,我越感到需要自己出力去救济他们,愿为众生服劳, 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您是说我应当人世而不恋世,出世而不独善,能舍己为群,利度众生?”卢婉秋问。
“是的!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才算有佛陀的救世精神呀!”童霜威点头说。
可是卢婉秋脸上又深深笼罩着惨然悲戚的神色了,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说:“霜老的话是对的!只是我早已寂静无染,无欲无求,只求摆脱 无明烦恼,即使已入迷途,也不想走回来了。”说到这里,似乎有送客之意,轻声彬彬有礼地说:“今天辱蒙光I临,谨谢所赐。”
童霜威感到不好再坐,更不好再说,起身说:“章夫人,我明天再来,不知可否?”
卢婉秋既不拒绝也未肯定,只微微躬身,说:“谢谢,谢谢!”也弄不清她这〃谢谢〃是谢绝呢,抑是表示欢迎。
她恭敬地送童霜威到门外,黑衣乌发的美丽身影瞬即回身,进屋关上了门。啊!你这痛苦的美丽!童霜威打算走了。极目远望,群峰耸立, 林壑深秀,周围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气势宏大的山水长卷,悠然挂在面前。
他迈步下山向缙云寺走去,心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怅怅感情,惋惜,凄然,意犹未尽,也有愤世嫉俗。同卢婉秋仅仅是第一次见面,他忽 然已感到难忘她那美丽的身影、乌黑的发髻和哀怨的大眼了!是的,她比起柳苇来,似乎逊色,而且太冷漠,但柳苇早已死在南京雨花台,她则 是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旧梦难寻,柳苇早不可再得,卢婉秋却可以匹配的。乐锦涛夫妇做媒,应当感谢他们的好意。只是卢婉秋消极出世似乎 已成定局,童霜威感到要使她回心转意重入红尘似乎很少可能,却又恻然于她过这种空虚无益的生活,似乎是在活埋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心狱 之中,怎么能不好好劝她一劝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在他心头翻腾得更多的是一种矛盾、复杂、愤慨与不平交汇的情绪。两鬓已皤,一年老一年,世态人情经历得太多,人问宠辱都已参破, 迄今仍在为缥缈的事业和前程苦苦张罗。刚才对卢婉秋说了那么多,其实自己心里有的旧愁新怨,也是意兴阑珊,也是意马心猿,也是伤怀消 极,何尝没有出世之想?只不过是强打精神,在宦海中沉浮,在人海中挣扎!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游山观景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了,倒想起了一 首元人小令,无聊地吟诵起来:“不识字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大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 聪明越运蹇,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吟着吟着,独自摇头苦笑起来。
缙云寺庙宇很大,太虚办的佛学院,学生都是些小和尚和年轻的僧人。除讲授佛经外,也教些一般课读,提高和尚的文化。教师都是那些 有文化的老和尚。童霜威回寺以后,时候还早,不过四点钟光景。一个执事僧来访,看样子是统领全寺僧众的后堂首座僧。是位年岁较大气质 极好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自报了法名,童霜威未能记住。他极为虔诚地道歉,说太虚法师与住持法舫外出未归,招待不周,又出乎意外地说 要向童霜威〃化缘”。童霜威正想要拿钱布施,老和尚却连连摆手,笑说:“不是不是!”听他说了原委,才知〃化缘〃是风趣的说法,缙云寺内 常请游客中的名流给佛学院的僧众讲演,把这说成是〃化缘”。
老和尚笑道:“我们不要求布施金银钱财,只要求施主布施些文化知识。”
童霜威听了,赞许地点头:“真是名山大寺的风范,应当效劳!应当效劳!”
傍晚,他在佛学院向僧众演讲,讲的就是白天在卢婉秋处叙述的那段自己在寒山寺囚居学经的经历与体会,结合佛学,宣传了抗战救国的 道理。听讲的僧众,个个都为之动容。这天晚饭,送来的是讲究的素斋。童霜威吃了素斋,天已见黑,一天疲乏,无心再出去游逛,只想静静 休息一下,就在住的禅房里躺下睡了。
夜晚有月亮。月亮像天上一盏孤独的路灯。可以想见,清爽的月色洒进了树丛、飘洒在苍郁的山峦问有多么美丽。寺院里的树影又映在纸 窗上了,同在寒山寺的情况相仿,月色无声地溶解着人生的苦乐。猛地想起那年农历年前,方丽清由江怀南陪同来看望的事了,往事真如烟云! 又想起了白天同卢婉秋的会见与谈话。依然是卢婉秋苗条匀称穿黑色旗袍梳发髻的身影,依然是她悲戚、傲气的黑眼睛……他觉得此刻自己的 心情恰有一首怀古的元人小令可以表达:“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在叹息声中,他因疲乏而睡熟。
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敲打树叶,秋声搅心,就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童霜威早早起来,心里记挂着卢婉秋。一看外边天 色阴霾,牛毛雨仍在纷纷扬扬飘洒,觉得这雨淋不透衣,沿途又有大树蔽雨,也不向和尚去借伞了,吃了碗素面,匆匆信步走出山门,沿着小 径,向卢婉秋住处走去。
外边,白雾迷漫,雾气在树丛、山峦间升腾潜漫,流光滴翠,雨丝拂面,雨露浸袜,郁蓝灰蒙的晨光在远处依着晨岚雾气而飘动。红豆杉 、香果树、飞蛾树,加上奇花异草,层层叠叠的浓绿、浅绿、淡绿、深绿,在白色的雾气中变得更加滋润,更加新鲜。眼睛舒适,心胸开放, 浑身凉爽得既有快意,也有些刺激。但这种凉爽也颇像卢婉秋美丽的脸上的那股冷气,使人感到既可近又不可亲。
童霜威在如梦的雾里,心里得到极大的自由和舒张。终于又走到昨天来过的卢婉秋的住处来了。脚下踩着青青苔衣,仍然是昨天的情景, 只是没有琴声,没有歌声。他快步走过石块砌的桥路,踏上卵石曲径,来到卢婉秋屋前,出乎意外地看到:绿纱窗外的玻璃窗紧闭着,房门上 挂着一把沉重的黑铁锁。
主人不在,她到哪里去了?一股怅惘泛起在他心头。世界的万事万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吗?正在徘徊,决 定归去,忽见邻舍里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姑娘,补丁的花短衫、黑色的旧长裤都还洁净,见有客人找卢婉秋,跑了上来,问:“找谁?”
童霜威说了是找卢婉秋的。
姑娘说:“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子峰看雾海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童霜威明白:卢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雾海,是避不见面,免动凡心哪!他只好怅然而返。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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