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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战争和人-王火-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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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写道:
……忠华舅舅同路,到蓉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提出:“我要走了!……”走前对我说:“到目的地,定会像一路见到的那样,会看到许 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战争使该腐朽的东西更腐朽,也引发、刺激了新的生机。能看到这点,就不会消极悲观。”他与我们分别, 飘然而去,说:“终有一别,同路到此,我已放心了,就分手吧!”离开舅舅时,我泪雨纷纷,他在潜移默化中使我懂得的事太多!他说:“ 别哭,以后再见,希望你又有了长进!”爸爸问他去哪里,他没有说。我明白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只好互道珍重。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 ,我不禁想起了葬在上海的舅妈。爸爸对他的评价是:“有远见,有真知,有道德修养,讲起话来令人信服。作风正派,与人交往,值得信赖 。”爸爸是很少对人有这么高的评价的。少了你,又少了他,我心里又多了一块空虚。我像面对浩渺无边的大海,谛听着惊涛拍岸的声音,有 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不知哪天才能填补心上的空白。
欧阳,我们互相理解,互相重感情,互相都懂得尊重别人。在一起时,我们心上都闪耀着欢乐之光。美丽的东西,战争能毁掉不少,但它 永远不能全部将美丽的东西毁光!要有这种信心。我们的幸福并不缥缈悠远,你在油画上希冀的东西,我们完全可以靠自己去争取。我不能没 有你,不能失去你。舅舅劝过我,要我在大时代中,不要沉浸在个人的悲喜中不能自拔,应当使自己的思想感情找到依托,变一人的呻吟为大 众的呼声。但我办不到。总是想念你,想得要死。我已经理解到什么叫失去,后悔在过去没有及时留住那不应错过而应留住的幸福时光。我想 ,惟一正确的道路和办法,是使我俩重新又在一起。现在刚来,一切未定。只要安顿下来,你就来!爸爸也是这意思。那时,我立刻给你写信 ,我们犹如两条斜线,应当汇在一个相交点上。你一定要答应我这要求……
写到这里,有两只耗子在阴暗的墙角里吱吱打架,搅断了他的情思。家霆“嘘嘘”赶走了老鼠,凝望窗外,烟雨浓密,夜色漆黑,细雨的 沙沙声与屋檐的滴漏声同童霜威的鼾声起落跌宕。他心里凄恻,坐在灯前,想起了许多伤心的往事。他用放在油碟子里的一根小竹片儿,剔剔 灯芯,使灯火旺起来。刚想动手再往下写信,先是听见下边似乎有人说话,话声里有个熟悉的口音。接着,听见走廊上有皮鞋“橐橐”响,他 心里一动:难道是冯村舅舅来了?
站起身来,掩上信纸,走到房门口。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狭窄的竹廊上迎面走来。一点不错,这熟悉而使他感到十分亲切的身 影正是冯村!家霆兴奋得心里像打鼓。他下午去找冯村时,那么渴望能见到冯村,结果失望了。回来以后,又是多么希望冯村快来。分别快五 年,多少次梦里相逢,现在,冯村终于出现在面前了!家霆激动得眼眶湿润了,颤声叫了一声:“冯村舅舅!”
冯村也认出家霆了,用一种喜悦、热情的声音叫唤他:“啊!家霆!我的小家霆!”他疾步上来,用手拍着家霆的背,瞧着家霆兴奋地说 :“你长得这么高大了!街上遇见,真不敢认了呢!”
两人拥抱在一起。在油灯的光辉下,家霆看到:冯村老了不少,眼角多了些鱼尾纹,似乎也胖了一些。脸色黝黑,两只好思索的眼睛也依 然光芒闪闪。他穿一条灰色西裤,一件白府绸衬衫,手里提着湿淋淋的雨伞和一只公事皮包。家霆欣喜若狂地朝床上睡熟的童霜威高叫:“爸 爸,爸爸!冯村舅舅来了!快醒醒!”
毛竹片编成的竹床下支撑的两只马架“咯吱咯吱”响了。帐子一掀,露出了坐起身来的童霜威的脸。
冯村热情叫了一声:“秘书长!”他放下手中的雨伞和公事包,上前去握童霜威的双手。
在这同时,童霜威也叫了一声:“啊,冯村,你来了!”声音嘶哑,疲劳加上激动,都在嘶哑的声音里表达出来了。他握紧冯村双手,然 后,下床来趿上了鞋,取一条毛巾拭着汗说:“唉,‘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①唐朝诗人戴叔伦五律《江乡故人偶集客舍》中的两句) !武汉一别,流水数年,国家离乱,人事代谢,何曾想到今日在此重相见?”说毕,眼眶发涩,竟落下泪来。冯村也动了感情,说:“秘书长 ,古人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②曹丕《又与吴质书》中的句子。)长期以来,山川相隔,‘孤岛’形势 险恶,一直担心您的安全。现在您和家霆万里迢迢,平安抵达,可喜可贺。但中途如果给我来一电报,我无论如何也要启程去迎接的。现在, 我已将书店楼上一间房打扫干净,请秘书长和家霆就搬去居住。那里比这里洁净些,生活上也还方便。”
童霜威见冯村的语气态度十分诚恳,同在南京、武汉时一样,点头说:“那好,那好!只是下雨,又已住下了。今晚我们就在此叙叙离情 别愫,谈谈各自的遭遇。我也要听你讲讲重庆的情况。明天白天再搬去吧!你看如何?”
冯村点头说:“那也好!巴山夜雨,就在这里挑灯夜谈吧!”
家霆脸上一直在笑,面容舒展,说:“我来泡茶,听你们说!”说完,忙着去洗茶杯、拿茶叶,用开水沏茶。
童霜威坐在床上搔痒,那坦克车似的臭虫刚才叮得他大腿上全是疱块。他端详着冯村,问:“你到现在仍然独身?”
冯村在对面一张竹椅上坐着,笑笑说:“日寇未灭,何以家为?既无合适的人,重庆居也大不易啊!”
童霜威点头又问:“两位老人都好?”
冯村摇头:“都先后在武汉去世了。武汉沦陷,当时我在前方采访,他们也未逃来四川。现在妹妹一家也仍在武汉。”见童霜威听了似乎 有些伤感。冯村看着家霆感慨地说:“啊,家霆真的长大了!身材挺拔,气度恢宏,真叫人高兴!”他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对童霜威说:“ 秘书长!我真想知道你在上海的经历呢!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汪逆在上海开伪‘六大’,重庆报上登过伪中委名单,其中有您,我就不信。后 来,果然不见再有您在这方面的消息。收到过您的一封信,内附抄录的《正气歌》,我知道您的心意,当即按您嘱咐送给于右任院长并请他转 给中央党部了。一次,偶然见到叶秋萍。我问起他您的情况,他倒说:‘附逆不确,绑架是真。’以后,谢元嵩摆脱敌伪羁绊逃出‘孤岛’从 香港来到重庆,我特去看望打听您的消息。但他说久未见面不知情况。”
童霜威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在洛阳见到毕鼎山的情景,气愤地问:“谢元嵩现在怎样了?这个王八蛋!我要找他算账呢!”简单讲了上谢元 嵩当的种种。
冯村大为吃惊,说:“啊,原来如此!他被打发走了,名义上是奉派去美考察。”
童霜威恨得咬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记得管仲辉在南京时是告诉过他的。管仲辉的消息不假。
冯村接着说:“我一直挂念你们,知道‘孤岛’情况特殊,您滞留租界十分危险,看到那里暗杀绑架层出不穷,时刻担忧,一心希望您早 日离开。现在,终于见到了,真是高兴!”
童霜威将在上海的遭遇前前后后枝枝叶叶如实讲了,真像一篇冒险故事,讲得激奋时,面红耳热,讲得悲恸时,壮怀激烈。家霆在一边坐 着,有时给爸爸递茶,有时也补充情况。
终于,喝着茶,听着雨,促膝拊掌,将上海时那段曲折离奇但是合情合理的经历全部讲完。接着,在冯村的唏嘘声中,又简略讲了一路上 的艰难困厄与河南人间地狱的真貌。
听罢,冯村被一种深沉、博大的爱国热情和匹夫的忠贞撼动了。冯村觉得在童霜威身上,有了大量的与战前同他所接触时未曾发现的东西 。是战争给了他变化?他平静地叙述逝去的时光,叙述生与死的搏斗,没有渲染在被敌伪特工总部绑架后面临死亡的过程如何残酷与艰难,但 已经足以使听者从他的叙述中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处境而感到痛苦,感到晦暗得透不过气来。战争造成的人生苦难,给了他强刺激,却激发出了 他身上蕴藏着的很少暴露的闪光品质。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他对死似乎已失去了畏惧。他心上似乎涌出了一种要以战胜苦难来取得安宁的姿态 来对待和迎接一切不幸。尽管肩负沉重,心情也沉重,他却在用脊梁顶着重负。终于,从沦陷的“孤岛”千山万水踏破险阻来到大后方了。
冯村感动地说:“啊!脱离了虎口,迢迢万里跋涉颠簸来到重庆,真不容易啊!我真想不到今天会突然坐在面前听着您谈这几年的曲折经 历呢!秘书长讲的事,太使我激动了!”冯村对柳忠华的情况也极关心,知道柳忠华在成都飘然告别,遗憾地说:“啊,他如果也来重庆了, 该多好啊!民国二十六年冬在武汉分手,瞬忽快五年了,很想念他啊!”
蒙蒙细雨,用叹息和呻吟似的凄凉音乐打破了夏夜闷热、抑郁的沉静。
童霜威问:“冯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还好吗?”
夜深沉,雨忽然下大了。雨声淅沥响,黑暗的夜空里,烟水雾气中布满了刷刷的雨箭。
冯村音调里带着回忆,说:“当年武汉分别后,我改行从事新闻事业了,在几个报馆里做过记者和编辑。武汉会战时,到过鄂东前线,到 过长沙。后来又到过鄂北老河口五战区,到过山西战场。反正看到光明,也看到黑暗,轰炸、牺牲、伤兵、担架、尸体、血污、溃败,与不屈 不挠、视死如归,都搅和在一起。”
童霜威想:怪不得那时冯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听到这里,问:“有人说八路军在华北游而不击,事实是否这样?”
冯村笑笑,喝着茶说:“置身于华北敌后战场,周围都受敌人的包围封锁,即使想‘游而不击’,事实上也办不到。日军的主要打击对象 ,早就移到八路军身上了。新四军当然也是一样。他们是坚决抗战的部队。能在敌后站住脚扩大地盘扩大力量不靠抗战怎么行?可歌可泣动人 心弦的事太多了啊!”说到这里,他忽然苦笑摇头,“这几年,现实教育了我,出于忧国忧民,说了些真话,写了些实况,老是有人想给我扣 红帽子。皖南事变后,《中央日报》对中共改称‘奸党’,重庆各学校和机关团体因共产党嫌疑被特务逮捕的就有几十人。其实我哪是什么共 产党!我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有理讲不清,我决定不做记者了,筹款办了个书店,股东的面很广。但戴有色眼镜的人仍把我看作是左倾文化 人。现在,处境也不佳妙。如今,特务横行,可怕又可恨!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马寅初并不是共产党,敢说点真话罢了!前年底被捕,前不久 在国内外舆论压力下,才被释放。但也像你在上海似的,仍软禁在歌乐山大木鱼堡五号他家里。”
童霜威不禁皱眉,想起了战前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说:“叶秋萍一定十分得意了?”
冯村严肃地点头:“当然!他是中央执行委员会下设调查统计局的负责人。军统、中统,一属军,一属党,是左右臂,与明代的东厂、西 厂相似。现在特务为非作歹,中统就有二十万人以上。老百姓心上都装了暗锁,不愿随便开口。那是我做记者时,一次在个会上遇到叶秋萍, 他当面笑着警告我,叫我不要太左。我笑答:‘盯我梢的人是盯错了!你看我能像共产党吗?’他说:“不像就好!”说完,笑起来。
雨声转小,黑洞洞的窗外,有腾腾的雾气,似云,似烟。邻室有人在大声叫:“茶房!”
童霜威问起司法界的情况。
冯村尽量详细地讲给童霜威听:“居正住在莲池沟司法院内的公馆里。有一次我去看望他,他叹气说:‘司法行政部本来属于司法院,现 在隶属行政院去了。什么五权宪法?司法院是五权中一个空权了!我这司法院长还有什么事可干!’早先人家说司法院是湖北同乡会。现在, 司法院全体职工一百七十多人,湖北人只占一半了。那一半,主要都是C.C.的人。因此,上下左右明争暗斗,一塌糊涂。司法现在实行党化 !法官训练所从前年开始,受训的都不是原来学法律的,而是中统特务人员,受训后一律派充各省的战区检察官,任务是‘锄奸肃反’,归叶 秋萍领导。”
空气里传来熏蚊子的苦艾草的味儿。一缕清香夹杂着苦涩的烟味在潮湿的空气中飘,飘。邻室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童霜威关心地问:“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的情况呢?”
冯村不愿刺激童霜威,尽量平静地说:“中惩会的实权在毕鼎山手里。他同太太离了婚,新太太是个留美归来的基督徒,在励志社当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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