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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战争和人-王火-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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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在听管仲辉谈到共产党时,头脑里就不禁闪过柳忠华那张营养不良和带着劳瘁神态的面孔,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同管仲辉的分析。这 时,问:“慎之兄,你说,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管仲辉哈哈一笑,用麦管吸着柠檬汁咂咂嘴,说:“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老蒋不会再给我兵权,给了,我也不想去捐躯。你呢?不 是C.C.不是改组派,不是政学系,不是西山会议派,自己也没有组织一个青年党或者民社党,甚至在同乡这一点上,你也攀不上关系。于是 ,人家可以利用你,但谁也不会真正借重你。总之,僧多粥少,好事轮不着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打小麻将,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着吧,像 看戏一样,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这番话,童霜威感到受用不了。不但因为触动了他那政治上不得意的心事受用不了,对管仲辉那种虚无的儿戏态度也受用不了。只是多年 养成的那种在政见上不与人激烈争辩的习惯,那种轻易不愿透露自己真实看法的作风,使他脸上很平静,表现得好像毫无感受。他只叹着气说 了一句似乎带点感情的话:“唉,慎之兄,要是哪天我们又能在南京潇湘路相聚叙谈,就好了!”
管仲辉开朗地咧嘴笑了:“我这人凡事总是乐观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童霜威觉得,话谈得好像差不多了。未来谈之前,抱的企望很大,很想同久别的管仲辉好好谈谈。谈到现在,又觉得失望,心头的抑郁反 而更浓。看看怀表,已经十点三刻了,去吃午饭,时间还嫌早。正想再找点话题谈谈,不料抬头偶尔向右边望去,透过低垂的银灰色帷幕和一 只放着金钟花盆架的扇形高几,看到在前边边那间厅室中央,坐着两个正在谈心喝饮料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侧影那么熟悉。 再仔细一看,啊!这不是那个何之蓝──和知少将吗?
管仲辉突然发现童霜威的眼睛在朝右边张望,又突然发现童霜威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起来,也循着童霜威的眼光转脸朝那边一看,嘴里 问:“啸天兄,怎么了?”
童霜威紧张得手心出汗,低声说:“慎之兄,我想赶快先走一步了!……先一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日本人和知的事吗?他……他就 坐在那边!”
管仲辉军人脾气地说:“怕他什么!”
童霜威苦笑笑,说:“我还是走的好,还是避一避好!”
管仲辉将领带放正收紧,说:“一块走,吃饭去!”
童霜威毫无这种兴致了,摇头说:“改日相邀吧!慎之兄,你的电话号码我有,我再给你打电话。今天,我就先走了!”
他怕被和知瞥见,急急忙忙同管仲辉握握手,又拱拱手,仓仓皇皇匆匆向下楼的方向走。他不愿坐电梯,怕遇到熟人,顺着楼梯往下走, 踽踽地急忙离开高罗士打行,恐惧而又狼狈。
皇后大道上,高楼大厦和豪华的店面构成了色彩绚丽的画面.街道一侧有着阳光,另一侧的阳光被大厦遮住显得阴森。大道上,双层电车 驶过,“隆隆”震动;“巴士”和“的士”鱼贯而行,喷出的废气散发着汽油臭。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店橱窗里满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一个百货店的大橱窗里站着几具塑胶模特儿:有的穿着斑马线条的套装,有的穿着灯笼袖的格子衬衣和丝纺的长裙,清雅娴丽,高贵脱俗。街 道两边,来往着各种肤色、各种服装、各种发型的仕女们,汇成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童霜威走进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离开了和知,才感到暂时脱离了恐惧,但仍警惕地东张西望,注视着周围,怕有出其不意的伤害。他心里 嘀咕:住在香港,实在是成问题啊!但是,又往哪里去呢?汉口又已经失守,!……
他本想叫一辆出租“的士”回去,正好不远处是去湾仔的电车站,一辆绿色的双层电车开驶过来。他马上走到站上。双层电车停了,他上 了上面一层电车,买了到湾仔的票,选择一个空位坐下。电车沿着轨道向湾仔方向行驶时,他从座位上可以看到一些住在邻街二楼的人家屋里 的景象:一个烫发的广东年轻女人袒胸在给一个小孩喂奶;一个梳飞机头的中年男人在躺椅上看报;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在吵架,女的用手背 拭着泪大声在叫:“弊咯!弊咯!”(糟糕!糟糕!)一家人家的屋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也不知是马师曾还是薛觉先唱的广东戏。
天清气爽,是秋初的季候,中午仍有那么一点燥热,走起路来,额上还微微出汗。童霜威回到湾仔住处,刚过十一点半,见家霆已经回来 ,带来了一卷从黄祁处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放在桌上。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办饭,饭香、菜香很刺激人的食欲。
家霆看到爸爸回来了,很高兴,问:“爸爸,你不说不回来吃中饭的吗?”
童霜威脱去长袍,带着疲乏的神态往床上一躺,盖上一件格子绒睡衣,把在高罗士打行同管仲辉见面后见到和知的情况讲给家霆听了,说 :“唉,回到了家,我这颗心才定下来了呢!我感到在香港住着,安全太无保障了。”
家霆关切地听了,也懂得忧虑,说:“爸爸,今天,黄祁先生要我告诉你:舅舅坐飞机到重庆去了。走得太匆忙,所以叫黄先生转告你, 要你保重身体,说他到重庆以后再给你写信。”
“他到重庆去了?”童霜威问,“去干什么?”说这话时,他心里布满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自己反不如 做一个新闻记者自由,倒是可以一会儿去上海,一会儿去重庆,实实在在干些工作。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 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 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 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 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 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 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 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 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 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 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 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 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 。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 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 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 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 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 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 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 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 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人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 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人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驮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阴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 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禅房里亮着油灯的颤颤火光。
雨,“哗哗”下着,衣履尽湿了,风卷着雨仍旧向身上扫来。忽然脱口而出吟起诗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 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这不是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诗吗?王渔洋在顺治辛丑年问坐船到过这里题过这样的诗呀!
果然,寒山寺的钟声响了。钟声轻敲,声音悠扬,久久不息:“瞠!──”“瞠!──”“瞠!──”
是谁在敲钟呢?……迈步走向钟楼,风雨更猛。钟楼已经陈旧衰朽,钟声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折起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挤一 挤长袍上淋漓的雨水,他拾级登楼。但是,钟声停了!黑黝黝的,不闻钟声,不见人影。他怀着失望的怅惘心情,从那松动脱榫了的楼梯上, 颤颤巍巍摸着黑又走下钟楼。风雨中,突然迎面闻见一股馨香的芬芳,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掩映在雨中向大雄宝殿走去。那是刚才敲钟 的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步姿啊!不正是柳苇吗?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就在这里。
一个早晨,周围寂寂,桂花树旁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汩汩地将人带人一种恬静的境地。桂花飘香,她手执一枝枫叶,张着那双明澈而又 带着梦幻般的大眼,说:“你喜欢枫叶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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