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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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薄薄的纸,自从一放进他的口袋,就一直在烧灼着他的皮肤。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去仔细准备。以他的年龄而论,如果他想好好演一个不是跑龙套的角色,这次大概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再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
在小客厅里狐步舞轻松闲适的音乐中他焦躁地来回走动,漆皮的舞鞋在反光的地板上踏出一串滑步,在转角处嘎然而止,然后从另一跳舞程线继续向前。在他第三次抬腕看表的时候,门推开了,SANDY咯咯地笑着走进来:「哎哟,徐老师,今天车好堵哟!差头(沪语,TAXI)开也开不过来。」
徐秋华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香烟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心里猜到她又打了一下午牌。想着她催促自己来上课的急迫,弄得他连准备试镜的时间也没有,不由地胃里一阵痉挛。不过他嘴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啊,是啊,现在路上车子真的很堵呢。我们先来复习一下上次的狐步舞教到哪里吧。」
夜色慢慢地浓了。超级大都市的心脏部分才刚刚开始进入风情万种的另一面。这条马路两边多是有些年头的洋房,在梧桐的浓荫和枯枝的交替中静静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被人重新发现了它们隽永的魅力。现在这里已经是著名的休闲餐饮一条街,有很多老洋房改建和新楼房扩建成的酒吧。
日式餐厅「落樱」所在的路口是这条路上新老建筑交界的地带,正对地铁车站,稍欠清静。以前这里开过川菜馆,火锅城,也做过港式卡拉OK,但是生意始终不好。童悦达看中这块地方交通便利,而且这条街上正缺少一家可以供人花不多的钱填饱肚子然后去泡酒吧的饭馆。「落樱」灯火通明,透过橱窗可以看到里面清漆的木制桌椅,和开放式的料理台。店堂一边的里头还有木板隔成的两间包厢。童悦达第一次带徐秋华来看这处店面的时候,徐秋华就提议装修成朴素而明朗的风格,与通常日式饭店拉门拉得严严实实不知就里的神秘气氛完全不同。「落樱」走的是中档快捷的路线,供应各种日式套餐拉面寿司。而喜欢在幽静的地方慢慢品尝清酒的人会发现这里的包间消费比步行十分钟后能看见的那家便宜不少,而酒味丝毫不差。
童悦达相信自己的选择。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八点已过,店堂里还是宾客盈门。他已经对完帐,巡视过厨房,从穿堂间的门向前台望。那穿和服和木屐的年轻人正麻利地低头切着鱼片。从背后只能看到他裹着黑白豹纹图案的头巾的脑袋。他绕到前台,低声问:「小武,鱼怎么样?」
「三文鱼切起来感觉还算新鲜。鱿鱼水分太多。明天要多沥一会儿水。我会嘱咐帮工早点开始准备。」年轻人回答道。他低头专心地切着,别在胸前衣襟上印着罗马拼音「TAKESHl」的胸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他皮肤黝黑,鼻梁英挺,笑起来像毫无心计的孩子,嘴咧得大大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银色的鱼肉在他手下迅速变成细丝,然后他用细锥灵巧地拨弄,把鱼肉细丝盘成发辫状,用刀尖平着挑起来搁在饭团上,两掌相握轻巧地一按,就做成了一个寿司。他用刀平挑着寿司放进盘子,才抬头看童悦达。童悦达点了点头。武志低头开始做下一个。
童悦达走到门边向外望了一下,门外秋风吹来潮湿的味道。天色反着异常的潮红,仿佛雷阵雨将至的夏日夜晚。他回到料理台边,对武志说:「这里交给你了。帮忙看一下。如果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武志专注地做着另一个寿司,用力点了一下头。
童悦达推开门,走向两条横马路以外的音乐休闲餐厅「眠火」。无论它的名号改过多少次,装修变过多少回,这里始终对他有着重要纪念意义:这是他第一次重逢徐秋华的地方。
那时他还在读大学。徐秋华没能考上高中,始终待业在家。开始他们还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是自从高三备考以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这时毕业分配已经停当,同学间既蔓延着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气氛。那正是交际舞之风大盛的初期。在下了几次决心,存了半个月钱,和同寝室的同学在宿舍里练习了一个下午之后,童悦达终于伴着男男女女六、七个同学一起,从学校出发乘了三站电车来到这里当时还是名叫「太阳岛」的音乐茶座。买了票,挤进座位,兴奋而好奇地穿过在舞池中拥挤着扭腰摆胯纵情热舞的身影。人是这样地多,只能偶尔看到乐池前穿着牛仔衣裤热歌劲舞的年轻男子的侧面。
同学早已经跃跃欲试。当女歌手上场开始唱邓丽君的歌时,在女同学落落大方的微笑的鼓舞下,他擦了一把掌心的汗,请她走下舞池。然而踱来踱去就是跟不上步伐,在人群中左碰一下,右撞一下。女同学跟着他尴尬地半踮着脚在原地踏着步子,笑容早已僵硬。他好不容易带引她回到座位,向她道歉。女同学说没关系,但他心里着实难受得很,一个人走到舞池边缘面对墙壁两手插在裤袋中,默默地数着音乐的节拍,一左一右地踏着步子练习。
这时他的眼角瞥到了向这边飘来的牛仔衣。
他以为那人要从这里走向后台,赶忙让开路。而那人则直截了当地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另一手环住他的肩膀,低声对他说:「左一步并步,右一步并步,放松,再放松。。。。。。」
他闻到了陌生的气息,馥郁甜蜜的香水和青春热汗的混合体。但是他认出了这熟悉的声音。「噜噜!」他惊讶地叫出他的小名。徐秋华嘘道:「别出声,听着音乐,注意听。」他两眼望着前方,靠手上的感觉顺着徐秋华的腰身移动的方向,左并步,右并步,左脚前进,右脚前进,再并步。。。。。。
在那个年代,会跳交际舞的人不多,也没有正规的教授交际舞的培训班。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是跟着会跳的熟人一起跳才慢慢学会,所以同性相拥而舞是很普通的事情,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跳着跳着,童悦达的掌心突然热了起来。因为他感觉到贴着自己的人的胸中,跳荡着一样脉动。
从那以后,但凡有人在当着徐秋华的面,盛赞童悦达如何如何机敏沉稳斯文儒雅忠厚勤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似徐秋华白白捡了个大便宜的时候,童悦达总会诚心诚意地说:「你这么说就不大客观。人不会有完美。我就是音盲加舞盲。他有很多地方比我强多了。」说这话时他不用去看徐秋华的脸。他知道徐秋华脸上多半没有什么特殊改变,最多浅浅地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但心里却自然是甜蜜得紧。
童悦达走进「眠火」的时候,吉他手KENT已经坐在乐池内弹奏Blues音乐。键盘手「老枪」还站在靠近后通道的通风口抽烟,看见童悦达,扬了一下手里的烟算打过招呼。侍者领班小霞托着两杯啤酒走过,甜甜笑着向他打招呼:「老板!你来啦!」童悦达微笑回礼,他站到通向办公室的后通道口,在老枪身边抬头望向二层阁里坐得满满的顾客。
「眠火」的格局和最初的音乐茶座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进门是一道楼梯通向二层阁,阁楼下的部分是餐厅。乐池在大堂对侧,上方悬挂着大荧幕投影电视,在乐师和歌手尚未到场的时候轮流播放 MTV和配轻音乐的风光片。表演开始时可以放下帷幕遮住电视荧幕,也可以在电视荧幕上播放相配的画面。最靠乐池的地方装修成酒吧。在装修时巧妙地利用这幢房子外侧观光电梯的通道在室内成的突起曲面,使酒吧和靠近门口的餐厅之间产生空间的分隔感。但在楼下和二层阁的餐厅用餐的客人还是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深夜不再有食客的时候侍者会在餐厅和酒吧问拉起拉门把餐厅隔开,单单只开放酒吧,可以节约电费。如果客人很多,只要把拉门拉开,又可以开放更大的面积供人使用。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夸童悦达有创意。童悦达不得不一再申明这原本是徐秋华的主意。
「LISA还没来?」童悦达问老枪。
「已经来了。」
「人呢?已经八点多,酒吧已经坐了不少人,该开始表演了。」
「阿达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枪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女人么,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要在洗手间里多折腾一会儿,脾气还特别坏。人家的老公可没某些人有福气,哪一天想要都可以爽一把。」说完,贼贼地看着童悦达,自己先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童悦达对他露骨的调侃并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任何时候都想要也容易办到,自己动手不就解决了么?」
老枪像是被雪茄呛了一样咳了几声,嘿嘿笑了一通。他仗着自己的老资格常常开些荤玩笑。不过他早已熟知童悦达并不在意。
童悦达示意说:「她来了就开始吧。」
老枪问:「噜噜晚上唱么?」
童悦达顿了一下说:「难说他晚上来不来。。。。。。如果他不来,LISA的身体又吃不消的话我会打电话叫他过来。」
老枪笑道:「怎么会难说呢?他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童悦达老实地说:「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去哪里。」
「你不知道他去哪里,还有谁会知道他去哪里?」老枪丢下烟头,在童悦达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像父兄般点点头,「是不是?」这时正巧吉他一曲结束。他返身登入乐池,在电子琴边坐下,给KENT一个眼色,开始下一曲音乐。
童悦达两手交叉在胸前,出神地望着窗外车来车往的大街。
第二章
徐秋华好不容易挨到舞蹈课结束,他敞着衣襟,低头匆匆走出花园饭店俱乐部,钻进在宾馆车道上等候的计程车中的第一辆。他说了家里的地址,便摸出内袋里那张纸,在灯影交错的车厢里读起来。车窗外的繁华闪烁的霓虹灯一道道光影在那张纸上投下五彩的光晕。
那是一个普通的试镜要求。内容包括:一、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二、表演小品,场景假设在发现自己心爱的女子性情大变,怀疑她受到困扰,内心非常不安,于是劝告之。台词是:「有三个字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但是,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爱你。这些天来,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的心在痛。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
「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他喃喃地念着。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晚上还不能回家抱老婆!」司机调侃道,
「先生!你到了。一个起步费。」
徐秋华愣了一下,尴尬地点了一下头,匆忙掏出皮夹递上公交一卡通(注:交通工具专用储值卡的一种)。
司机不满地说:「啊!你刷卡啊!怎么不早说?我已经打下发票,不能刷卡了。现在只能用钞票付了。」
「哦!对不起。」徐秋华收回一卡通,递上钱,「我开小差了。」
他下车走进院子,爬上侧楼梯,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好像连喝了几大杯葡萄酒。他用钥匙打开走廊的门,无视仍然放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碗筷,直接走进卧室,把外套往床上一甩。他打开了室内阳台的阅读灯,细细琢磨这段小品。他读几句,透过窗纱朝星星点点的夜色中凝望一会儿,默念几分钟,又放下那张单子,站起身在阳台上摆出姿势,抚慰想象中的坐在对面藤椅里的女子。他把阅读灯拉到自己身旁,照亮一对藤椅和藤制小桌,布置出一个想象中的舞台,拉开大橱门,拿里面的穿衣镜当作镜头,反复比较着穿衣镜里的映像和自己的举动。他举起手似乎在抚摸一颗长着柔软头发的脑袋,想想又觉得不对,蹲下身仰望虚空中不存在的悲伤面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一面做出抚摸的样子,一面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他顿了一下,坚决地说:「我爱你!」感觉自己口气太生硬,他换了柔和一点的口吻轻声说:「我。。。。。。爱。。。。。。你。。。。。。」他随即又摇摇头。这是个鬼片,太颤抖太轻微的声音更会吓着已经饱受惊吓的女主角,而不是抚慰她。他咳嗽了一声,又念了一遍:「我。。。。。。爱。。。。。。你。。。。。。」然而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抖起来。他气恼地站起身,一手摸着喉咙,一手叉着腰,用力呼吸了几次,清了清嗓子,用力再次说:「我爱你!」然而这次不但声音颤抖,竟然连搭在喉咙上的手腕也抖了起来。他甩了一下手,踱到阳台上一边踱步一边跳出一套熟悉的劲舞舞步,打着响指唱起「爱火花」,唱到「baby
baby kiss
me爱我吧」,声音说不出地干涩,几乎摸不准音调。这样的事情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又走了几圈,在床头站定,默立片刻,双手交叠在腹部,温习着很久以前就熟习的练声动作。他先是哼唱了几个音阶,慢慢拔高音调,终于达到了自己预料的音域。他稍感欣慰,停止哼唱,心想:「这么久不温习歌唱果然是不行。幸好嗓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