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坡-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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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一个山芋种子。他又伸手下去,再掏出一个,总共掏出了两只山芋。他想了想,不敢再掏了。他把山芋种身上的泥土剥掉,放进破棉袄袋里,又向四周瞧瞧,见仍然没有人影。他迅速地闪进榆树林,再沿着原来的那条小道,一溜小跑向家里返回。
一路上,他的心蹦着,跳着,全身的血液沸腾着。他跑回家里,用手把门拴紧,直向母亲的房间奔去……
母亲听见方生的脚步声,她从床上侧出干柴一般的头颅,腊黄无神的眼珠望着站在面前喘气的方生,她有些惊诧了:“孩子,你怎么一下午都在外面?你的身上怎么有泥?”
方生从袄兜里掏出两个山芋:“妈,我为你搞来这个!”母亲一眼看见是两团泥糊糊的山芋,立即警觉起来,她忙问:“这……你从哪搞来的?”无力的眼神射出惊愕的微光。
“我去菲河圃了……”
母亲一听脸色骤变,继而失声痛哭。哭也哭不出声音,她嘶着嗓子叫:“孩子,你闯下大祸了……大祸了呀……你要被杀头坐牢的……你太不听娘的话呀……我们饿死了也不能……哇哇哇……”母亲终于失声大哭了起来……
门外响起了急速而紧迫的敲门声:“开门!开门!快开门!”方生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妙。他迅速脱下破袄,裹起那两只山芋,一估脑儿塞到床肚底下。他很快换上衣服,前去开门。
他刚走过去,门已被人“咣当”一声用脚跺开。四个机干民兵,还有民兵营长,生产队长,大队治安主任,一群头十个人,气势汹汹闯进来,二话没说,抓起方生就往外拖。
方生大叫:“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
“啪!”的一声,四十来岁的民兵营长纪大田用巴掌狠狠扇过来,打得方生口鼻流血,捂着脸嚎叫。“还嘴硬!你这溅货!”另一个机干民兵踹起一脚,正踢在方生的下裆。方生“哎哟”一声,倒在地下……
母亲听到了外面的一片喊叫,哭喊着从床上爬下来,爬到堂间,可是,方生已被纪大田倒拖着两只脚,沿着村头一直向前拖走了。他的嘴上、脸上、胸前被地上的杂物扎得伤痕累累,他全身剧烈疼痛,发出嘶肝裂肺的叫声。拖的人毫不心痛,愈拖愈快,方生幼弱的身子哪受得住这样的折腾?他朦胧感到自己已掉进尖刀山上,他丝毫无救了。只是不能死得这样惨呀!他在心里呼喊老天爷饶命。在这同时,他的母亲拄着棍也在门口哭喊饶命。可是一切都没有人应答了,只有空荡荡的草屋,黑漆漆的村野,吞噬了那一片凄厉的凛冽的饶命叫喊声。
方生被拖到生产队仓屋里。一群人手忙脚乱,拿来了绳子,砖头,板凳,皮鞭。方生被他们反绑起来,用绳子栓起一双手颈,吊到了梁上,绳子向上扯动,愈扯愈紧,方生被悬空吊着。纪大田想了个主意,反捆紧他的脚颈,再从脚下往上反吊起来,再扯动绳子,方生就象一个四脚朝天脸朝地的死蛤蟆,吊在那里一动不能动……纪大田在他的脊背上再绑上砖头,一块,二块,三块,四块往上加——这是那年头惩罚人最凶的土办法,叫“五心向下”。方生开始还有些朦胧的意识,觉得浑身烧焦,骨肉烧烂,五脏不存,弦晕,发胀,血流体外,天旋地转……渐渐地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会儿,又是一阵阵猛烈的皮鞭抽在他的头上,额上,背上,腰上,臀上,方生体无完肤,血痕斑斑。
皮鞭抽打一下,有人叫喊一声:
“说!老实交待!你偷了多少山芋?”
“放到哪去了?说!”啪的一声!
“为什么偷芋种?”啪的一声!
“说!”啪的一声!
方生已经被折腾得昏死过去,他哪里还能回答?
……过了好一阵子,惩罚的人见方生真的昏死了,又把他从高高的梁头上放下来。
美人坡(一)(4)
刘湘如
方生躺在地上,他满身皮开肉绽,四体模糊,地上的鲜血一滩一滩。……
方生身上被泼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很久很久,才慢慢有点苏醒的感觉。他在一片血泊中,轻轻发出一丝微弱的呻吟……
“他醒过来了……”有人低声说。方生恍恍惚惚听见了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他躺在血
泊中听凭他们摆布。
“交待!……”仍有人在方生旁边叫喊,但他已再次昏死过去,发不出一息声音……
方生象具死尸一样被两个人抬送到公社治保组。治保组长一见这样子就发火了:“把人都弄成这样,抬来干啥?怎不干脆弄死拉倒?现在让我们来给治疗?”
公社医院里来了个医生,在方生身上作了全面检查,低声嘀咕道:“伤得太重了!”说着又摇摇头,拿来了一些伤药敷在重要的部位,又打了强心针,做细心包扎,又自己回家熬了一碗米汤给方生灌下去,之后方生就被弄到了老祠堂耳房。老祠堂是公社医院所在地,耳房是祠堂旁边的一个单间,是公社医院临时急重病人观察室,房子又黑又旧,一只灯炮昏黄的光线照出黯黯的病床,方生在时而短暂的知觉中,恍惚听见有人喊“梅医生”,他心里明白梅医生就是救他小命的那个医生了,可惜还不能动弹,也睁不开眼,看不清梅医生是啥模样。
方生这样时昏时迷持续了十几天,等他完全醒来时,有人告诉他梅医生给他刚打过针换过药,说对他照顾治疗得最周到了,说人家是上海支内医生,刚来不久,这孩子碰上这么好的医生真是福气了,否则早恐怕没命了。说着梅医生又送药来了,方生从脸上的纱布间看见这个女医生年轻美丽,她说一口上海普通话,声音柔和得似泉水,她问方生:“还疼吗?”方生就感动地使劲做出摇头的样子,其实他全身还在疼。梅医生又安慰他说:“别着急,别生气,就想着是与小朋友们玩耍时不小心跌伤的,心里高兴着,听医生的话按时打针吃药换药,慢慢就好了。”方生听这些轻柔和气的话心里感动极了,他仿佛真的觉得周身轻松多了,他想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差别真是太大了,他想能听见梅医生说说话的声音,就这样一直躺着他也不着急了。
一个傍晚,方生醒来时听见窗外有风声,他愣愣地从纱布里瞅窗棂上糊的破纸,他想推开窗看看外面,但头脸都还被纱布扎着未拆开,不过眼睛能看见,耳朵也很灵了,他忽然听到脚步声走近窗口,有人从外面轻轻捅开窗纸。方生吃力地仰起头,只感觉有张小脸从破纸外面探着头,方生仔细瞪了那小孩,小孩却缩回身不见了。只过了眨眼功夫,小孩就从正门这边跑进来了。是个小女孩,大约只有四、五岁,扎着两根小翘羊角,眼睛忽闪忽闪看方生,显出很同情的样子。
方生平时大多数时间就一个人呆在这屋里,很孤单,也闷,见进来了小孩就想与她搭话,但小女孩却先与他搭话了:“你疼吗?”
方生强笑着点点头。
“那我让妈妈叫你不疼行吗?”小女孩天真地说。方生又笑着点点头,就问:“你叫什么呢?”小女孩说:“你能叫我小妹妹吗?给你看病的梅医生是我妈妈呀。”
方生听说是梅医生的小孩,就更感动了,他想找块小糖什么的给小孩吃,但哪里有小糖哪里又能动呢?他的头脸被纱布缠得很严,不能多说话,他叫小妹妹自己坐下说话,小妹妹好动,在他床边转来转去,又学她妈妈的样子安慰他,叫他好好调养,后来又安慰他说:“妈妈说你性格挺坚强的,他们怎么对你这么狠呢?你有什么错误呀?”
方生就开口说:“我是有错,不过都是被生活逼的。”他说着去抹纱布上滴下的泪水。
“我妈妈说你的苦处她能理解。”小女孩说,“我妈妈还说人要是逼到象你这份上,做出什么事都是能理解的。”方生见这小女孩很懂事,就更喜欢与她说话了。他说:“使大哥想不通的事很多,为什么我想去做的事不能去做,我不想做的事反倒硬着头皮去做了,你比我小,不懂这事的后果,我做了这件事以后就完了……”方生说得自己伤心了起来。
小妹妹望望方生又插话说:“我妈妈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还说你是个孝子,妈妈还说雷公都不打孝子呢!总之你不能太伤心,我想你会好的。”
方生见这孩子说话比大人还在理,心里颇为感动。他不时用牙齿使劲咬自己的嘴唇。这时梅医生又来查看病情,见孩子在这里玩就说:“别动了大哥哥,他还疼得很呢。”小女孩直点头说:“我帮他看护呢。”梅医生说:“你真是个小鬼灵精。”方生就说梅阿姨让小妹妹在这玩一会吧?我喜欢听她讲话呢。梅医生走开时就说:“好吧好吧,你在这玩吧,省得在家里捣蛋。”又关照说:“可千万别碰着大哥哥呀。”小女孩直是点头。
这时小妹妹竟像个大人似的帮方生拉好被头,问他疼得可凶?方生就摇头说:疼是早就不疼了,只是还难受得很。小妹妹就说我讲外头的事给你解闷吧?方生说好呀好呀。于是,受伤的大孩子方生静静地听天真的小妹妹懂事地讲着外头的故事——
“……现在的人不讲良心。”小女孩说,“我爸爸的大姨是安徽人,生了三个女儿,有两个女儿都嫁在农村,就有个二女儿嫁到城里,说是苏州。那里的人每人都能吃饱肚皮,很少人饿死的。可是我姨奶前几天死了,几个女儿都来送孝了,二女儿就不来……”
美人坡(一)(5)
刘湘如
方生认真地听着,不说一句话。
小女孩又说,“我爸还有个姥姥,家住在南京城附近,那个地方是叫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那里也没有饿死过人,听说是地方干部好。早几个年头搞大跃进时,干部们见到粮食乱糟蹋,就知道会有今天了。他们就存个心眼儿,把一些粮食藏到地下仓库里,不肯拿出来,借口说是储备军粮,备战备荒,这回真的让他们备上了。自然灾害一来到,你瞧怎么着?
他们把那些地下仓库的粮食,全都拿出来分给老百姓吃了。我猜着,好坏都在这些干部头上,他们好了,老百姓就好……”见方生一直不吭声,小女孩又补充说:“你们这里干部就很坏,坏死了,害死了好多老百姓……”
方生眨着眼睛,听小妹妹说这些外头的事,他感到挺新鲜,只是连笑的气力也没有。
小女孩见方生不吭声,又说:“我爸那姥姥可好了。她有个女儿,嫁到你们这儿的一个县里,也没粮食吃,姥姥就从她家乡给她捎来粮食,每个月都捎,她女儿一家人都还活着,没一个饿死的。听说有一次没捎上,我爸姥姥就不放心,把她女儿一家人接过去,过了两个多月,真不容易呀!我爸姥姥今年是六十岁的人了……”
她象个大人精似的感叹着。
方生的眼框里噙了些泪花,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声不吭躺在床上。
小女孩见大哥哥流泪了,她心疼地问:“怎么了?你怎么落泪了?”她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大哥哥,你莫伤心,我给你讲好听的故事好吗?”
随着缓缓的叙述,小女孩讲出了一个娓娓动人的故事。
她说,天上有个月亮,离月亮很远的地方有许多星星,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方生轻声地问。
小女孩见大哥哥问她,她更来劲了,把故事说得更加动人。
“那些星星和那颗月亮,原先都是人变的……”她陷入了沉思,继续说,“很早以前,月亮和星星都是一家人,月亮是星星的妈妈,星星是她的孩子们,和和美美,好不幸福。这就让妖神妒恨了,它派了雷神,风神,还有雨神,哦,还有电神,结成大军,浩浩荡荡的来袭击这个幸福的家庭了。有一天夜里,月亮带着星儿们正在梦乡里,忽然轰的一声,天崩了,地塌了,风雨雷电一齐来了,它们张牙舞爪,又用狂风又用雷电又用暴雨,一齐向月亮和她的孩子们打来。月亮和星星们慌着四下逃窜,没有办法躲避……最后,月亮躲到了一个地方,可身边的孩子们四处逃散,七零八落了。孩子们找呀找呀,怎么也看不到妈妈的影子,不能见到她,因为有妖神挡着……妈妈没有办法,就想了个主意,把身上的精血全部调出来了,放出了明亮的光,放射给孩子们看。星儿们看到了妈妈在那儿了,又不能到她身边去,每个人就把自己身上的精血全都放出来,亮亮的一闪一闪的,让妈妈也能看见他们……有时妈妈生病了,放不出光了,就变得很弱很弱;有时孩子们身体弱了,也变得模糊……有时妖神知道了,妈妈就躲着不放出光来见孩子们……据说,孩子们时常流眼泪,妈妈也时长流眼泪,那些地面上的露水,就是这家人的眼泪变的。他们的眼泪不放在白天里流,只能在晚上俏俏地淌出来,落在那些草地上,一滴一滴的……”小女孩说到伤心处,自己也落泪了。方生的眼泪落得更多。
“你这故事听谁说的?”方生侧过脸,揩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