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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紫玉成烟-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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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领悟,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母亲被一点一点逼上绝路。母亲失踪的两年中,我很少见到她。她显然也不在清云园,进一步推想,当时她一定也在经受着某种不为我知的磨难。

    母亲去世,恰逢离朝风云变幻天地倒悬,今成宣帝篡位,列举废玉成帝三十二宗大罪,我文家和慧姨皆有入。可怕的是慧姨竟独揽其中一十三项之多,其中之一,便是动用朝廷力量寻找“逆臣”下落,即是寻我失踪的母亲,由此可知慧姨从来也未放弃过拯救我母亲的希望和努力。

    我远离清云,初是想着一生一世都不再回来。但云姝每人皆有书催归,并年年派人探望。这些年清云与朝廷对立,处境也甚艰难,既能如此,可见盼归之意殷殷,祖母病故后,我便再也无辞推托。回园之际,尚带少许负气,然而这一切气愤,一切恚怨,在见到清减如斯、憔悴如斯的慧姨之后,便化为乌有。

    她握住我手,无语地看我。宴席之上,慧姨几乎不曾开过口,但这样既伤心欲绝、又欢喜若狂的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

    我忍不住伏在她怀里低低哭了出来,好似茫茫大海,获一缕指路明光,好似迷途孤雁,重栖暖巢。

    慧姨搂着我,轻声道:“云儿,你人虽回来,只怕还是怪着我们的吧?你母亲获罪的根源,全是从我身上来。你若想知道详情,我决无半分隐瞒。你要恨,便只恨我一个罢。”

    我身子一颤,我早猜到母亲之事和慧姨必有关联,否则她们两人不会同时获罪。而母亲掌管紫微刑名,所结冤家不少,出事时自然当其冲。

    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轻轻摇头。究其内部而言,无论多么复杂,总不外乎是内部倾轧,于是慧姨退位了,谢红菁继任了;母亲死了,陈倩珠接管了。我回到清云,是为了淡忘一切仇恨,是为了重拾昔时情缘,又何必刻意去挑开那层层血淋淋的伤口?

    “慧姨你不用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我花了十年时间,是为了淡忘,为了抹却心头创痛。倘若我仍然怪罪于这里任何一个人,便不会再回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你真是很象她。”

    一夜未寝。天微明,我问道:“慧姨,萧鸿院――还在吗?我想去看一看。”那是母亲生前住处,但我不确定,萧鸿院是否还予保留?

    慧姨凄然道:“还在。设了灵堂,她们说,以作纪念。”从这句话里,听出慧姨压抑的不满。她口口声声让我不要怨着他人,然而,她自己心里,却又如何呢?

    于是稍事准备,向萧鸿院方向走去。

    萧鸿院和冰衍院,是所有东部云姝住处相隔最近的两所院落。走不多久,已望见寂寂长门,落着一具重锁。

    慧姨推开侧门,略一踌躇,驻足道:“这里,平常都是锁着的。一来防人轻入,二来,她……”

    她没有说下去,一霎时神色却似有不易察觉的哭泣。我已会意,母亲虽死,罪名却不曾减,这时开着的侧门,想是为了我私祭方便。今儿一祭之后,当如平时,我不能常至此。

    庭院凄冷,飒然微风。虽无稗草荒凉,依依若闻昏鸦倦啼。

    楼上已封锁,前厅改成素帏白幡。两盏长明,昏暗暗,冷幽幽。

    我在灵前呆立,心思翻涌。失亲切肤之痛,而今唯余淡淡惆怅。慧姨点起清香,我跪下叩,暗祝:“妈妈,锦云不孝,重回清云,但愿还文家一个清白,还你生前清誉。妈妈,你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站起身来,见到慧姨扶灵而立,痴痴望住了幡内母亲画像,哀痛之色不能尽掩,低低地道:“瑾郎,我既不能救你于辱难之中,也不能照料你身后之事,你在天有灵,可曾怪我?”

    瑾郎是母亲小名,她为人端严,这个小名清云上下人人皆知,除慧姨再无第二人这样唤她。我伤心一动,重又落下泪来:“母亲不会怪慧姨。”

    她点头,微微苦笑:“瑾郎是不会怪任何人的,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无语可慰,只道:“慧姨,保重身子,请节哀。”

    过了一会,她道:“云儿……倘若,倘若她……倘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能接受吗?”

    我浑身血液一激,昨日坠楼那精灵女孩笑貌瞬间闪过脑海,心儿怦怦直跳:“慧姨,你说什么!不可能……那不可能!”

    慧姨深深看着我,因着我激烈的反抗,她眼神里慢慢黯然,轻声说:“没什么。”

    我不再问,又燃起一炷清香,双手只是抖:“慧姨伤心过度,神智糊涂了,我的妹妹明明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妹妹?一定是她搞错了。”但是那个玉雪般的孩子,慧姨万般宠溺的神情,昨日停云楼所见景象如潮水般奔涌激荡而来,陡然间手足冰凉。

    出灵堂,谢红菁派人来接,到前面梅苑蕙风轩,云姝大多聚在此地。

    紧张忙碌的总坛大会之后,云姝无论神情和穿着,都显得随兴,所聊也是些家常闲事,逐渐论及帮内一年一度评定赏罚。谢帮主道:“清云祸乱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年会武,始终没出什么人才。银蔷已连获三届武魁,为着她是云姝的女儿,咱们避嫌,每次都不论结果。如今清云渐上正轨,今年可再不能这样了。”

    我听她们讨论帮务,欲要告退。谢帮主不许,道:“我们所议之事,也和你有关呢。”

    我说:“帮主但有所命,锦云敢不依从。”

    谢帮主道:“我是在想着,叫你和银蔷顶上两个朝波的名额,因此先把你们叫来,问问意下如何?”

    清云乃女子帮派,虽行江湖事,处处都带上闺阁的精致味道。它的正式派别名字为“??”,因这两字过于难记难认,向来就以所居清云园为名。帮中每个等级的职位都冠以好听的名字,帮主即清云,副帮主涵月。其下正堂主星瀚,副堂主鸿风,八方旗使朝波,香主亭泓,坛主流影,这是所谓上五级。我还没来得反映过来,宗琬潜先拍手笑道:“那敢情好,银蔷姐姐连夺三年武魁,老挂着一个流影的空衔,我都为她不平。抑才不用,单为避嫌,倒叫我们太过灰心了呢。至于文大姐姐,自然更加应当了。”

    我不由大急,道:“帮主,赏升罚贬,有一定成规。锦云初回,无缘无故怎能担此重任?”

    谢帮主笑道:“怎么说是无缘无故,三姐已故,威望犹在,你是她女儿,自有过人之能。别的不说,单是昨天停云楼下一举,又有几人能为?”

    我摇头:“停云楼下纯属巧合,换成上五级中任何一人,适时适地,何尝不能相救。若以此微功,竟然一举而任朝波,焉能名孚众望?”

    刘玉虹道:“可你是三姐……”

    我不让说下去,“我母亲尚为??见弃,岂有借她余荫之理?”

    蕙风轩静了静,我自己也知说得卤莽了,低下头去。谢帮主微笑道:“说来说去,云儿,你毕竟是怪着我们。三姐身遭牵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造化弄人,那当真是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一句过语,便为了她而眷顾你,不论怎么做都是应当的。”

    我心里辗辗转转,末了只道:“承蒙帮主不弃,锦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决然不敢任职。”

    谢帮主犹欲再说,方珂兰劝道:“罢了,云儿这才回来,你这付急吼吼的样子,难不成又想把她吓跑?况且云儿重任在身,等完成那件事后,论功行赏,便是理所当然,何必急在一时。”

    谢帮主想了想,不再相强。我才得缓了口气。

    闲步于千株梅林之间。

    我之不肯担任朝波,并非是一味辜负盛情,但是,那些事情在心里留下的阴影,毕竟是挥之不去。

    过去的事实放在那里,越是身处要职,越是尊荣无极,那骇浪惊涛越是险恶。以慧姨和母亲之能,尚且不能避祸,何况于我?

    我只是个没有志向、没有魄力、没有雄心壮志的小女子罢了。我所向往的,只是简简单单、波平不起的生活,是平凡之中蕴含着甜蜜。倘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同看这花繁似锦、梅落如雪,一生之愿足矣。

    她们都说我象母亲,我自己明白,我骨子里是象父亲。父亲虽然出仕,虽然无意间做出了只有忠臣烈士才会做的事,但他心中,装满了轻怜蜜爱,装满了潇洒闲适。只可惜那样的要求,恰恰是我那身在江湖的母亲所不能给的∩人之后我想起父母的决裂,常以为,即使那几年没生任何变故,他们之分袂也终在必然。

    折下一枝白梅,任意把玩,丝丝嫩蕊,在花心轻颤,一如我彷徨不安的心绪。

    有阵阵笑语,隐约入耳。

    “倒底好了没有嘛?”

    “快了,快了。只管做你的,别理我。”

    小女子声息,清脆若银铃,边说边笑,欢快得如同洒落梅林的一地碎金。后面说话的那人,语调懒洋洋,语速慢吞吞,仿佛不无故意地蕴含着强烈的魅惑力。

    原来走到了庭院边缘,想退开,已是不及,当前情形扑入眼帘,心里微微一跳。

    小院围栏,辘轳金井。一个黄衣绿裙的丫鬓,捋起两只衣袖,在阳光下露出白生生的手臂,提了一圈纺线,挂向晾绳。金井边晾绳上,挂满一圈圈如是的雪白纺线,风动起来,纱线层层散开,流水自纱上飞珠溅玉般滚落。或因用力之故,少女脸蛋儿红通通的,肤色与她的笑声一般健康明亮。

    栏杆里,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肩上随意搭一件白狐裘,面前摆着画具,铺了一大张白纸,手中拈着画笔,迟迟不曾落下。

    黄衣绿裙的侍女回头看他还是那般凝神观看的模样,跺足笑嗔:“画了一上午也未画好,要让刘姑娘等你画来,早就挨骂啦。”

    那青年脸容略见瘦削,俊眉斜挑,额覆一块光华夺目的宝石,映衬得目光清锐,四下略略扫视,我向后退了一步,觉得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听得少女如此说法,他唇际若有还无的笑意加深起来,漫不经心回答:“因此我才找你呀。”

    侍女嘟起嘴,用力整着刚刚搭上去的纺纱,将之平铺开来,却是媚眼如丝毫无愠意:“噢,原来拿我当替代品呀。”

    青年笑道:“怎么会?当然是因你堪可入画。”低下头,一枝笔落纸疾飞。

    侍女掩嘴嘻嘻而笑:“少爷便是这么会说话,明知不是真的,教人家听着喜欢。――你今天不好这样浪费时光呢,文大姑娘来了,你赶着回来不是为见她?偏又耗在这里许久。”

    他灵感到了,神情专注地挥笔不辍:“该见时自然能见,何必急于一时。有美人美景如画,令人流连不忍遽返。”

    我定下神来,确信他二人打情骂俏,必是没有现我。当下慢慢移步隐到花枝之后,打算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退出这是非之地。

    走出十余步,忽闻人唤:“云妹妹?”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唤惊了我同时也惊了那偷欢的小女子,她向我这边望来,轻呼:“哎哟!”飞红满面,拎起裙子象只小兔子一样逃开。

    那青年却是若无其事,慢条斯理把画笔画纸放在一边,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襟,从容含笑站起,注目着我。

    我羞红了脸,被他当场识破倒象是故意在窥人似的,只得道个万福:“宗大哥。”

    他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探究意味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说:“一别十年,妹妹比从前越美丽动人了。”

    我淡淡一笑,忍不住说:“一别十年,宗大哥这等油嘴滑舌讨人欢心的脾气可是半点未改。”

    说了这一句,十年来的隔阂感顿时消失,情不自禁相视微笑。“油嘴滑舌讨人欢心”,八字评语正是我母亲打趣他时所给的形容,偏偏他的母亲刘玉虹听到了,引以为荣。后来我们一帮小孩子也就不免就把这八个字作为他行为准则的衡量标准。

    “文大姐姐。”

    贾仲兴兴头头地自梅林另一边跑来,乍见宗质潜,面带惊愕地放缓脚步:“宗大哥,你也在这里?”

    宗质潜重向栏杆坐下,懒洋洋地说:“是啊,偷得浮生半日闲,和云妹妹随意聊聊。你找她有事么?”

    贾仲对他极冷淡,匆匆一点头,复向我道:“大姐姐,母亲为你安排了住处,特命我来带你过去,安顿住下。”

    他母亲是谢帮主。我微笑道:“有劳。”向宗质潜望了一眼,他不紧不慢地收拾那些画具,把方才那张画,郑重卷起,全然无意与我同行,我于是说:“宗大哥,先走一步。”

    贾仲与我并肩而行,沉默着。我无意识地把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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