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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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响,我望着满谷的阳光,好生惊奇:“晴天打雷?”
质潜脸色凝重,侧耳听了一会,缓缓地道:“不是打雷。”
我也听出声响有异,那声音并不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而是自我们身处山谷的周围山腹中出。
“是什么?”
“地震……”
山腹里轰鸣大作,顷刻之间,由低至高,由微至隆,一块,两块,……仿佛在千万块岩石在山腹中一起滚落,震得整个山谷轻微震动。
质潜脸色忽变,急步奔至我们来时穿行的洞口,我大惊叫道:“质潜你做什么?危险!”
叫声淹没在山腹中阵阵沉闷不已的巨响里,质潜迅速抽身回来,拉起我的手,向着山谷的另一边退去。
脚下震动得越厉害了,我们分明确然地看到,――对面那座山峰,形状在改变,在移动,在坍塌!
巨变的山峰高至百丈,是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周边最矮的一座山峰,但若是倒塌下来,也足以将整个山谷填没!
逃无可逃,质潜握紧我的手,彼此感到对方手心的冷汗――难道我们竟毕命于斯?!
“你看!”质潜指给我看谷中央的那个大池。
水池陡然激变!
水在旋转,一圈圈细纹涟漪向外扩大,涟漪的波动渐剧,犹如波涛起伏扩散,一池水沸腾起来。
沸腾的水,象是飞快地被烧干、抽掉,水位一尺尺的下落,池底快要掀翻了出来,我惊呼一声,遮住双眼不忍再看。――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在水底下!难道她夭折多年,竟还要累她的尸体重现于旷野天风之中么?!
轰鸣声有所减弱,脚下的剧震有增无减。我头晕眼花,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直欲张口呕吐,眼帘内暗红涌动。
质潜轻拍我的背,声音里夹杂着惊喜交集:“云,没事,没事,你快看。”
我捂住双目,微睁一线,看到那个水池,又楞住了。
池中的水仍在不停旋转,只是,并未如我想象的干涸见底,从山腰上挂下的那道流瀑,水势明显加大,如九天银河,喷玉泻珠,源源不绝地汇入大池,不多时复又填满一池碧波。在山谷的震荡差不多停止之时,它也恢复了空谷幽池的宁静。
对面山峰巍然不动,而它的形状,在这一柱香不到的功夫之内全然改变。整座峰峦被削平,略向前倾,虽然不再有何动静,仍造成一种向下倒塌的颓势,阳光下的阴影充满压迫感。满山绿树或折,或摧,或半埋于飞石断岩之间,惨不忍睹。不知这山里更有多少生灵,在这一毫无预兆的震荡中丧生。
目睹天灾剧变,人力在其之间是多么微小,不值一晒。然而,人类却始终叫嚣着“人定胜天”,为一微小之得而争,为一微小之失而斗,熙熙攘攘,利往利来。
身体犹自微微颤,我试着冷静下来,寻找来时的那个山洞,哪里有还有半分影子?一座万钧巨岩突兀的横在那个地方,巨岩光秃,寸草不生。
我和质潜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梅岭是座活火山,近十年来常爆,所以一直作为禁区,禁止游人入内的。同时随之而起的也有不少玄异传说,梅岭山里的路永不相同,许多人出去了进不来,出来的又永远也找不到进去的路了。
原来,是由于火山喷,激烈的地表震荡引起造山运动,以致于造成来路阻梗。
而这次突变生,也许是幽冥星。那足足燃烧布满半个天空的幽蓝色火光,是需要多大的威力才会形成的现象!当时就形成了一场小地震,部分山体坍塌,其后表面虽止,地底下激流暗涌却未曾停息。想来那山峰体内中空,地底水冲入空腹,空腹抵挡不住这股冲力,即开始自身坍塌。幸而地底水源庞大,抵抗冲力的力度够强,山峰坍塌到一定程度时,达到了某一支点上的平衡,恢复如恒。
我们是否该抚额称庆,假如这造山运动早半日生,我和质潜就永远压在山底了!
我们僵立了一会,那山峰兀立不动,一切都都平静下来,我再也立足不定,软软摔倒。质潜抱住我,低声安慰:“别怕,别怕,没事了。”他也是震骇的,语音抖,方才那阵巨响犹在耳边隆隆作响,声音虽是清晰,却又遥远异常,飘渺不可捉摸。
眼前平空起了一层迷雾,暗红血色铺天盖地的袭卷而来,我忍不住揉揉双目。
质潜拉住我几次三番揉目的手:“怎么?”
我强自抑制住心头涌起的一阵无名恐慌,微笑着反捏他的手,睁大双目瞧着他,暗红浓雾逐渐散去。
两人原本伤势不轻,受了这场惊吓,更加精神不济,也顾不得细思这样的危险是否还会生,找了一个避风岩洞,草草布置一番,倒头休息。
我心怀有事,睡得不稳,半夜里悄悄起身,躲到日夜不息悬挂而下的瀑布边,把脚踝上缠着的布片解开,脚踝虚胀浮肿,两排齿痕清晰宛然,这么深的齿印,大约是一年半载淡不了。
我拔出长剑,轻轻在伤口处刺了一剑,登时鲜血长流,血色鲜红,比身边的流水更加耀眼,我静静地瞧着自己那颜色略带诡异的鲜血汨汨流动,一点儿也不觉恶心或害怕,相反,若隐若现涌出一阵轻快的喜悦,甚至微微冲动,我想伸手接住这鲜血,我想亲吻它,用我的唇去感触它的味道,它的温度。
这异样的冲动,令我颤栗。
忍住不详的恐慌,我接连割了几剑,直至伤口处流出的血色与常人无异。让泉水冲净周围血迹,重新裹住伤口。
由此我们停留在那山谷之中,日以野果充饥。转眼七八日过去,质潜的伤好了大半,而我的精神,却未见振作半分。
我整天懒怠走路,一日更比一日懒怠说话。质潜想着法子引着我说话,逗我欢颜,我多半听而不应,有时候听着听着,睡意涌上,头沉沉的自顾睡去。
质潜渐觉不妙,我的伤明明远较他为轻,这是极为反常的现象。他眉目间的担忧,日甚一日。他也曾试图寻找出路,只是每次均无功而返。一来这山谷四周峰壁峭立,着实无路可寻,二来亲眼目睹的造山运动太过可怕,他不敢离我太远,生怕走远了就永远找不到回山谷的路。
日映水面,风送清凉,波光鳞鳞闪烁细碎万点。我抱膝坐在池边,半日一动不动。红色的雾,自池心袅袅飘升,迅速膨胀、扩大、厚重,扭曲变形,宛若一个张牙舞爪的妖魔,压上柔软的双睑,一瞬间身处于难以自拔的血色空间,伸手不见五指。
朦胧中质潜碰了碰我的手:“不是那种果子了,你尝尝看。”
我下意识地接在手中。可能是野果吃得太多,我一想到它的味道就反胃,从昨夜起一直没有进食,质潜好象是又找来了另一种野生果子。我放到唇边,先闻到一股触鼻的酸涩,摇了摇头。
“你不吃东西怎么行?要不我去看看,能否打个野味回来。”
“不要。”我这时看清了质潜关切忧急的神色,急忙阻止,“千万不要。……这里是我妹妹葬身之地,我不想杀生流血,叨扰她的宁静。”
“但你什么都不吃。”
我微笑道:“只是挑食使性罢了,你由着我饿上一两天,甚么都要吃了。”
质潜深深凝视着我:“云,你老实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会不会??”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会不会,血魔咬伤你的那一口里,有毒?”
我微微一凛。在这如封似闭的山谷内,我原不指望着能瞒住他多久,但“血魔”两字出口,骤然将我推至无可回避的现实,我低头拨弄池水,撩乱水底惨淡而慌乱的面容。
“云。”
我瑟缩躲闪了一下,然而他仍然将手搭上我的肩,重复着唤:“云。”
“答应我一件事。”他慢慢地说,“不要回避,不要躲藏,不要把你的心事一个人承担。我要你知道,我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只知道气你,伤你,却不懂得怜惜你,照顾你。我已经无法解除一生的遗憾,不想再负担又一次背负于天地的愧疚。”
阳光折射在轻漾的柔波之上,绕着他晃晃悠悠的倒影,碎金般光华闪烁,我的心却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冷谷底:“我不是存心瞒你,只是你知道了徒然着急,又有何益?我只盼望,不要在找到出路以前,我就变成血魔。”
“血魔?……”他有些吃惊,“中毒就会变成血魔?”
“我虽不知详情,但猜想着,中了血魔的毒,大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象我妹妹那样,毒难愈,要么连自己也变成血魔。”我缓缓说着,“这几天来,我不断在琢磨着自己,似乎越来越喜欢红色,喜欢流动的鲜血与它出的气味,――就连想想也是欢喜的。我想,我大概走不上妹妹那条路。”
静止下来的波面映出他眸子深处一转而过的惊恸,他紧紧拥着我,说道:“我不管你要变成谁,总而言之,我要与你一起承担,不能承担,我陪你毁灭!”
“即使――有朝一日我变成血魔,吃了你?”
他片刻也不曾犹豫,轻轻说:“假如你愿意。”
“假如你愿意――假如你愿意――假如你愿意……”
那样一个毫不犹豫的坚定的声音,不绝在耳畔回响,一字字如重锤击打在心房。
阳光万缕在头顶飞舞嚣扬,炽烈的燃烧,扩散开来,片刻之间,袭卷了他的身影,覆盖了碧玉水面,天地间如同点燃血色的光明。
他似乎瞬间有一点吃惊,抱着我的手略略一松。
我震撼地,透过血色望着面前的世界,――这还是第一次,我双眼为迷雾遮蔽以来,依然能清晰的看见整个变了色的世界,万事万物披洒着蕴含血腥的色彩。也许,这就是真正血魔眼中的世界?低下头,看到自己在水中朦朦胧胧的倒影,一双闪烁着诡异绿色的眼眸,在那样温暖的红包围下,我浑身如浸冰水。
“别怕,别怕。”他急急地说,“我们这就找路出去,设法疗毒,你不会有事的。”
“出去?”我颤声问道,“出去送给许瑞龙作为他挟持你的把柄,还是出去领他的人情,帮我疗毒?”
他看着我,脸上现出复杂难描的神色:“到现在还顾虑那么多,云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少为别人想一点?”
他双臂坚强有力,使我感到温暖和安全。我伏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任由那一片血红在眼帘的黑暗中汹涌,突然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是否人之将死,我再不愿意把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所有的苦楚埋在心底:“质潜哥哥,你那天问我……为什么要赶来……质潜哥哥,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你有半点不测。”
他抱得我更紧:“我也是。”
“你怎么相同?”我凄然而笑,“你背负整个家族的事业、利益和责任,那么多人在企盼着你。我是孓然一身,纵然死了,也不过二三人为我伤心,过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啊。”
便在此时,听得一阵嘶叫破空而过,在这只有流泉和风声的寂寂山谷内,这阵豁然划破宁静的鸟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力。质潜循声而望,唇边绽出惊喜:“鹰!清云的鹰!”
巨大鸟翼飞掠在血色浸透的天空,那是一只凶猛的鹰鹫。难怪质潜掩不住喜悦,清云饲养训练了一种鹰鹫,专事追踪、传讯,甚至抓人,在我们失踪几天以后,鹰鹫终于找到这如封似闭的幽僻所在,它既然找来了,便能带出我们的讯息,清云救援不日即到。
兀鹰现了我们,斜飞直下,越来越近,已能听到它双翼划过引动的呼呼风声。募然,我心内涌动起一股杀机。它眼中闪着凌厉的光芒,充满敌意;急速扇动的巨大翅膀,挟带着令我厌恶的勃勃生气。
“畜牲!”明知它是清云灵禽,由心底涌出的杀机却是那么浓冽,我想也未想,挣脱质潜怀抱,白光一闪而过,剑身已贯穿那鹰鹫的庞大身躯。
质潜出其不意的惊呼:“锦云?!”
我呆得一呆,抽出长剑,鲜血自那鹰胸口涌泉喷出,炽热的血箭喷上我清冷的白衣,溅到我的脸上、颈上、手上,无处不是。
鹰摔落在地,沉沉扑楞了两下翅膀,明锐的眼睛朝我望着,犹自充满了不甘,愤懑与怒火。鹰鹫虽是凶猛之物,但经清云训练,几通人性,从不会未得号令即伤害他人,它不明白一心寻找的人会难取之性命。
我茫然退开一步,在出手的一瞬间,刺破它腑脏的瞬间,我心内竟是充满了渴望,对鲜血的渴望!如今我的肤肌轻触着热血的体温,夺目的鲜血如花灿烂。可我只觉得恐慌,恶心,和不由自主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