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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紫玉成烟-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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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目睹此情,早就激动难抑,当下现身大声说道:‘三夫人,害你女儿,也有我一份,你要杀我,我反正也逃不了,你就动手吧。’她摇摇头:‘你去吧。’此言大出意外,我讷讷道:‘你……连杀你女儿的仇人也放过么?’她唇间浮起惨淡的笑容,说道:‘你从清云逃出来,不怕危险又到文府,是为来救我,或是给我报讯,不是吗?’她那样自信,了然一切的从容,激得我满脸通红,违心说道:‘不是!当然不是!我们是仇人,永远是仇人!’她双目凝注着池水,说道:‘不论你心机如何,看在我女儿份上,……她清白无辜的眼睛不要看到杀戮,鲜血,和仇恨……你走吧。粤猊,今后别再跟着我,也别再让我看到你。’”

    暮色苍茫,笼罩在这似曾相识的旧园,许瑞龙深垂头颅,良久不语。

    “我虽寡廉鲜耻,尚有三分自知之明,情知一向以来,已惹三夫人生厌。我敬她慕她,她若想到问我一句来历,我必当连义父计谋全盘相告,可她偏偏一语不提。梅岭被擒,我和义父是彻底失去联系,明知他倾全力在找我,而且也肯定找得到我,但我打定了主意,能避一日是一日,当下出了京师,漫无目的胡乱行走,惶惶然心有所失,更不知自己走向何方。一晚我在荒郊野宿,夜半惊醒,见远处篝火明亮,数十人围坐,无巧不巧,竟然又被我碰上了返回期颐的清云一干人。

    “我藏身草丛,一看之下,深觉心惊,却原来清云十二姝,这次到京的着实不少,除三夫人和刘玉虹,尚有方珂兰、赵雪萍和李盈柳,另外还有杨若华、徐琼巧、王晨彤等人,就凭这付阵仗,我居然还敢掳拐清莲,失手被擒也在情理之中了。

    “她们好象在争论着什么,语声时高时低,时而激愤,时而细语,有一点很是明显,她们全是冲着三夫人来的。三夫人坐在一旁听着,脸上神气瞧不出是伤心还是恼怒,以前她不甚爱笑,而自有纯系出自天然的温柔亲切,眼见得这般淡漠的神气,那是对身外之事都已失望了。争论渐趋激烈,刘玉虹更是性气暴烈,几次戟指。三夫人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颤巍巍立起身来,走到那火堆边,我心下大惊,想道:莫非她被逼不过,竟生绝念?我忍不住张口便欲大叫,哪知就在此时,一股寒流涌过四肢百骸,全身麻木,动弹不得,模模糊糊地只见三夫人自怀中取出一块黄色绫绢,向火中掷去,随即向后倒去,一口鲜红映在雪白的裙角之上,刺目鲜艳。我再也难以支持,不觉晕绝过去。”

    他看着我,问:“我这些年百思不解的,就是那块黄绫,究竟是什么?值得她们那样的逼她。”

    我恻然摇不语。

    那是德宗薨逝之前给她的免死诏书。德宗预知母亲未来不祥,于是赐下他遗于世间的最后一份关爱。但她向来不拿他恩宠当一回事,便是他免死诏书也不当回事,那些人却因此而恨她、逼她,非要逼得她丢弃了这份尊荣不可。那是她最后的护身,然而她也不要了,想必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已断绝了生的指望。

    许瑞龙等不到我回答,续道:“这次毒,重又落入义父掌中,嘿嘿,我倒底是翻不出如来手掌的小妖精。这次切断联系,做得极为明显,他不可能再原谅我,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故意不曾杀我,逼我服下软骨散,让我等待那一天:‘你不想看到你那三夫人被擒是么?我偏要让你看到这一天才杀你。’由是一囚经年,我不止一次试图逃脱,每一次都被抓回来打个半死。

    “多年苦心谋画,终见成效,自德宗一死,他进展大为顺利。当年我为博他宠,把沈帮主的机密泄露出来,这成了置三夫人与沈帮主于死地的最大武器。沈帮主曾经的卑贱身份,固然使她在从此在清云十二姝中头难抬,人难见,更意想不到的是,由此抽丝剥茧查下去,现了更大的秘密。沈帮主不可告人的身份,长年来隐藏得风声不透,自是得到三夫人助力。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三夫人先自放弃了为自己辨护,从此她的地位一落千丈。

    “再见她时,是在秦阳山中。三夫人被清云逐出,武功全失,为躲避义父追踪,一路逃至崔艺雪隐居之处。义父为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之久,当然步步紧逼,崔艺雪武功不弱,论机心智谋万万不是义父对手,和她丈夫两人双双失手被擒,三夫人自隐避之处挺身而出。

    “被囚以来,义父极尽手段折辱于我,每使一个花样,必笑着告诉我,这是他为三夫人准备的,让我先行体验,自能想象三夫人日后光景。崔艺雪被抓不要紧,她怎么能够出来?!义父得意洋洋的捏着我的下巴,笑道:‘小猊,你今后可多了一个伴了。’

    “她忧急交加,身染重病,面色惨白惊人,任凭义父出言侮辱,全不回对。她所以现身,是要义父放崔艺雪,义父在这一点上倒未曾食言,即时放了那夫妇二人。然而……然而……三夫人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最后几字他一字字咬牙切齿地道来,停顿了许久,暮色浓重,我看不清许瑞龙面目神情,跌坐在亭中石凳,阵阵冰冷侵入肺腑。许瑞龙幽幽语音复起,跳过这使人无地自容的一节,转述他逃生经过:

    “三夫人遭擒,我知道我的死期也已不远,如不能尽快逃出,义父不会容我这个反复无常的叛徒活得更久。当晚车过栈道,两旁俱是峭立悬崖,我募然从马车中扑出,直坠深谷。

    “为这一天,我筹划了很久,只有这自杀的一式才能暂时摆脱义父控制。我身上、头上裹了一层薄薄丝棉,更重要的是,我有一把精钢所制的虎爪,那是以色诱人换来的唯一一件宝贝。下坠过程中,只管盲目地挥出虎爪,死命钩住一切可倚力的地方,把坠落之势敝在一个稳定的下降速度,总算是保住小命一条。

    “那悬崖极高,我连滚带跌的落下,身上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也伤及内腑,强自支撑着翻出那片山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逃得越远越好。秦阳山中多虎狼,我很快遇上狼群,拚死搏斗一阵,爬上一棵古木,已是筋疲力尽,也顾不得是否会遭狼吻,就此睡去。

    “命不该绝,我被一个猎人所救,我身上衣服早就破不蔽体,他看到我肩上所留的耻辱印记,嘿嘿,居然这么个粗鲁无知的笨蛋也当我卑贱下人使唤。

    “留在这猎户家里太过危险,附近还有十几户人家,只要有一个人传出半点讯息,就会把义父引上门来。但此人夜夜把把我双手双脚夹在捕兽器里,我重伤未愈,只有听其摆布,无力逃脱。

    “如此七八日后,来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两名下人。原是到远方探亲,哪知迷失在这深山里。他们给了猎户许多银子,让他带路出山,当夜暂居此处。我想方设法见到了那少女,告诉她,这猎户不怀好意,存心谋财害命。那少女相信了,帮我打开手脚上的捕兽器,一行四人仓皇逃奔。

    “我们在一飞瀑边栖息,她的丫环逃得辛苦,对我口出恶言,说小姐,你看这人肩上的下贱标记,他的话你也好相信?我们没有当地猎户带路,只怕出不了深山。我嘿嘿一阵冷笑,募然难,杀死了那饶舌丫头和另一名家丁。那小姐吓呆了,哭也哭不出来。我把从猎户家中逃出时所带的捕兽器给那小姐夹上,笑道:‘你莫怕,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杀了你的,而且,我要娶你为妻。’

    “我占有了她,俯在她耳边问道:‘你的郎君生得可俊俏么?可能使你满意么?’那小姐的眼泪自紧闭双目中潸潸滚落,点了点头,我哈哈大笑,在她手里塞了一块刀片,柔声道:‘小乖乖,你是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我容貌的人,来吧,用这刀片划破这张脸,把这张你记到心里的脸毁掉,毁掉!’那小姐惊叫,拚命摇头:‘不!’我下死里打她,骂道:‘你也是个看脸不看人的贱人,和天下禽兽都一样!’强握住她的手腕,往脸上划去,痛楚中感到热腾腾的血液在脸上滚过滑下,数不清割了多少刀,直至大叫着晕去。

    “醒来时脸上包满布片,那女子嘤嘤哭声就在耳旁,毁容前我把她双手放开了,她要趁我昏迷时杀我报仇,那是易如反掌,非但不杀,反为我包扎,我嘶哑着嗓子道:‘我给了你一个机会,你不杀我,会后悔的。’她哭着,低声说道:‘你自毁脸容,必有不得已的苦楚。郎君,晴心这一身既是你的,今生决无二意。’她那泪盈盈的双目,有一刻竟若三夫人般悲天悯人,我竟不敢直视。

    “忍住剧痛,挣扎着爬出山洞,到那飞瀑倾注的深潭边,扯下脸上的布片,水里清清楚楚映现出一脸鲜血,丑陋如鬼,即使义父、主人、天底下所有人这会子站在面前,也都认我不出。

    “我照了又照,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容颜销毁,虽生若死。是谁逼我到这一步田地,是谁陷我一生孤苦?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把天底下所有负我、薄我、误我、害我之人,一个个叫他比我更痛苦千倍、万倍!

    “水中的丑八怪,穿着一身破不蔽体的脏衣,那个耻辱的印记清晰可见,即使毁形销容,那个耻辱还是存在。我一不做,二不休,提起刀子,狠狠在肩头一刀剜下,割了一块肉下来。血肉模糊中,只见那印迹深烙在骨,它是非得一生一世跟着我的了。”

正文 第十七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一口气叙述到此,许瑞龙嘎然而止,仰头瞧了瞧黑沉沉的天色,神情顿复轻松,拍了拍手,笑嘻嘻走回园亭,不住嚷道:“天色这么暗了,怎么不点灯?怎地还不上菜,岂不是饿坏了贵客么?”

    此前早有几个少年在花外探头探脑,不得他召唤,谁敢冒险上前?听得责问,一盏盏园灯倾刻间次递亮起,佳肴美酒流水价送上席面。

    我还怔怔坐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象是说完了,但言下尚有余韵未尽,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后来还有什么?毁了容,做了上阱士族族长的女婿,割断了和从前所有关联,亲近宇亲王以获得晋身机会,廿年小虫翻作龙,那都不成其为秘密啦。”

    我微微恻然,只道:“听丞相这样讲,你和我们清云原无仇恨,而且有着共同的敌人才对。”

    许瑞龙大笑道:“与清云原无仇恨,那倒未必。清云我本来瞧着不顺眼,尤其不喜欢你那位慧姨。”

    我愣了愣:“慧姨?”

    “你可是忘了,她自一见我面,就笑我是个美人,分明笑我以色悦人。哼,那一天我便立下誓言,要叫这自以为是、瞧不起人的一帮之主,一生痛苦,永远不得超生。”

    我脑中晕眩,似是记得许瑞龙这么说起过。

    “但……慧姨仅是随口玩笑,此后多少事情,都因你出卖慧姨而起,你报复得还不够吗?”

    许瑞龙微笑:“嘿嘿,那怎么够?――沈慧薇枉为帮主,眼睁睁看着三夫人被害,袖手旁观,无能为力,是第一该死之人。清云之中,三夫人既是那样下场,其余人等,一个也别想逃脱,我早晚要一个个给她们好看。”

    我呆了半晌,许瑞龙笑眯眯地又道:“你想,我切断一切关联,谢帮主她们又怎么能猜到我就是粤猊,并给你那一大堆在下罪证?那自然是我和她们斗法之时,慢慢显出的蛛丝马迹。”

    “你简直是……”我生生顿住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此人自出现以来,他眼前的行为,他回忆的旧事,又有哪一件是能以常理论之?他固然口口声声不想害我母亲,其实我母亲每况愈下,每一次也少不了他的掺和。他自身经历坎坷,却将根源归罪于外界每一个人,这个人早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本性。

    他象是完全不曾留意到我的激怒,频频举杯,我冷冷道:“多谢许大人拨冗相待,天色不早,锦云该告辞了。”

    跨出半步,许相一遮袍袖,拦住去路,笑道:“慢来,慢来。”

    “怎么许大人不许我走吗?”

    许瑞龙微笑道:“下官岂敢。文小姐光临敝府,这大半天,连杯清茶都不曾入口。现下晚宴放上来了,文小姐不顾而去,难不成是瞧不起下官?”

    我瞪视此人,无言以对。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边嚷着我与你清云有深仇大恨,一边殷勤留客?举起酒杯:“既如此,锦云愧领。”他一连斟了三杯,我连饮连毕,将杯倒置于桌面,“锦云只有此量。”

    “再随便吃点东西。空腹饮酒,容易伤身啊。”

    我又急又恼,不禁后悔太过轻信,竟然单身来赴此约,这样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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