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无泪-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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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滔叔,我要站在那园子里伸手向天空摘星星。”当我说着这话时,神情天真,看呆了宋滔。
“福慧,你这阵子额外精神奕奕。”
“可不是?”我轻松地答:“我说了那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
言者无心,我顾不了听者是否有意。
同样,当陈家辉向我报道有关收购文艺书城的计划有多少困难发生时,我毫不动容,一改过往凡事坚持,争取到底的性格,我甚至随和地说:
“他们有执着的理由,是不是?我看文化界中人有他们的独特性格,不畏强权式地收购,也不愿作妥协式地出让,是不是?文化事业的人都不纯以利益为前提,也有他们可敬与可爱之处。”
陈家辉有些微的骇异,还来不及反应,我就歪着头,道:
“当日我是在什么情况之下一定要把他们收购到手为止的,怎么现今都记不起来了?或许人老了,记性差。我十多二十岁时,在学校里是出名的电脑,输进去的资料,永远贮存,一按钮,就能原封不动地翻出来。”
我吃吃笑地说着往事,很有点儿自觉幽默,弄得陈家辉啼笑皆非,把双手插进袋里,有点不置可否。
“家辉,你笑我?”我问。
“啊,不,不。我正在想,难怪在下位者终日奔波劳碌,原来上头无意中一句戏语,讲出口来,下属就拚命去完成使命,忙得满头大汗之际,才发觉老板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或把前事尽忘了。”陈家辉是笑着说这一段话的,然而,仍见苦涩。
“你在怨我?”
“谁敢如此?”
听后,两人都哈哈大笑。
“文艺书城一事看着办吧,蒋帼眉的书是早晚要出版的,不急在今朝今时,很多事情其实急不来,时机一至,自会水到渠成。”
陈家辉只有点头。
他当然想不通个中因由。
一个在顺境中的人,很自然地拥有广阔而容人的胸襟,因有余情剩力去易地而处,看别人的苦衷和困境。
我所有的脾气都只对牢一个发泄对象。
例如这一夜,我在深水湾的大宅内候着邱仿尧,他却足足迟到了一小时,仍未见踪影。
这就叫我的脾气濒临爆炸的阶段了。
邱仿尧会不会在路上有意外?
他会不会改变心意,认为我们重新开始交往是错误?
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他会不会觉得对葛懿德不起,因而回头是岸,由着我仍旧在水中央?
他会不会……
就在那个邱仿尧没有出现的一小时之内,我想出了一百一千一万个假设与疑问。
直至电话铃响了,我差不多一抓起来就咆哮:
“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对方没有做声,电话传宋一阵子的沉默,然后,“的”的一声,挂断了线。
谁?
谁听了我的一声咆哮,就挂断了线?
是邱仿尧,因为他不喜欢我对他无礼?
他深知今日自己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因而他觉得有资格不接受我的无理取闹,以及一总脾气?
从来不曾有人令我有过这种疑虑。
抑或,那个挂断了线的人,只是搭错线,一听声气不对劲,就赶忙摔下电话了事。
我无谓捕风捉影,实行无风三尺浪。
忽然,我又想到,会不会是葛懿德?
她知道邱仿尧要来看我,或她怀疑他会来看我,于是挂电话来探听动静?
绝对有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
对于这种行为,我有经验。
当我跟邱仿尧分离的初段日子,委实是太难受了。
差不多每个晚上,每个清晨,只要心一静下来,人一闲下来,所有的眷恋与懊悔都侵袭心头。
那种忆想,那种怀记,那种思念,那种欲望,那种渴求,像千万只小蚂蚁,在我体上蠕动,且久不久便使劲地咬我一口,令我浑身不舒服之余,还会忍不住轻声惊呼,觉着痛楚。
要治疗这苦难,必须依赖着一些跟对方接触的行动。
因为那样,似乎会为自己带来希望。
只要有希望,才能有勇气抵受折磨,继续活下去。
如何可以接触对方,如何可以自那个接触行动中幻想自己的慰藉?根本上是天各一方。
于是,我先查探了邱仿尧在菲律宾的电话,办公室及住宅的私人直线电话。
单是这个查探的过程,就令我的精神有了很大的支持。
我觉得自己在做着一些拉近彼此距离的行动。
邱仿尧在菲岛是名门望族,他公司以及家里头的电话,不难知晓。
私人的直线电话则绝对保密,而且,我不能随便让别人知道我这番举止与目的。
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了一个极密切的商业联系,从菲岛的电话公司内,破格地把邱仿尧的保密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把这两个电话号码捏在手里去时,我有一种绝大的满足。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每逢午夜梦回,我就会紧紧地抱着电话,摇过去,待对方向电话筒,轻轻地说一声:“喂!”
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能使局外人置信的兴奋,弥漫全身。
我曾不知多少次,眼眶在听“喂”的一声之后含泪。
“喂,喂,喂!”
总要在对方连连叫了几声,然后才情不得已地放下了电话。
那个短到只几秒钟的摇电话历程,像是我们相爱相分的缩影。
我不断重温那个由下定决心接触、沟通、相爱,以至于无奈的各走各路的过程。
直至到有一夜……
又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吧,日间的劳累原本使我头一贴在枕上,就立即呼呼入睡,可恨的只是半夜里,一阵清凉如水的海风自窗外吹进来,再加那拍岸的涛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如此响亮,因而惊醒了我。
醒过来,睁开眼,瞩目的是冷清清的、宽敞得近似空洞的睡房,名副其实的枕冷衾寒。
我瑟缩着,自己用手环抱着自己,在棉被里发抖。
像吸食鸦片的人,毒瘾发作了,神智迷糊不清,抗拒正义,接近邪恶,最最最想能赶快吸食一口,再徐图后算。
就是这样,我翻过身,伸手抓起了电话,又摇到菲律宾去。
彼邦也是深夜。
邱仿尧一定在熟睡。
他在电话里传来的“喂,喂”之声,带着沉重的鼻音。
然而,我一听就听得出来。
我紧紧地握着电话,像接收一股暖流,自冷硬的电话筒,直达手心,再缓缓软软款款然地运行全体。
我当然没有做声。
他也没有。
可是,我的耳朵忽然被一下强烈的声响炸聋了似。
我分明听到有一个女声,从电话筒那边传过来,说:
“找谁?是搭错线吗?”
是,是搭错线,当然是搭错线。
我手上像握着一个滚烫烧手甚而是烧心的可怖物体,赶忙地把它摔掉。
天!
一个如此娇慵动听的女声,于深夜,在他的房间,正确地说,在他的睡床上,传过来,足够证明一切。
我霍然而去,冲出露台去。
眼前正是一片墨黑。
天与海尽是一色。
可惜,这一色并非蔚蓝。
头顶,尚中有几颗星星,我当天发誓,以后不要再受这种自讨的屈辱。
不沦如何相思难耐,都不再偷偷摇电话去给邱仿尧。
我抚心自问,再强也承担不起那种他身畔已然有人的事实。
纠缠的是自己。
忘情的是他人。
或者,公平一点说,自己错过了的,何必在今天今时再匍匐人前,恋恋不舍。
是自那一次之后,我才停止了那个摇电话去听听邱仿尧声音的习惯。
戒“毒”的过程是异常辛苦的。
曾有多少晚的午夜梦回,睁着眼看牢电话,像那些饿透了的穷小孩,看着窗橱内的面包,垂涎欲滴。
要忍住手,不去做不应该做的事,要为了一点自尊而抵受极大的心灵压力,真不是闹着玩的。
有一夜我就曾忍无可忍地再抓起电话来,才摇了几个号码,就飞快地把电话线抽断,再抱起电话,奔出园子去。
耳畔是汹涌的涛声,涌上来,拍打崖外,再退下来,再涌上来,延绵不断,永无休止。
就像我思念邱仿尧的心。
也像是从前仿尧对我的爱。
曾有过一段日子,邱仿尧的轻轻爱抚与澎湃的激情,就似是海涛涌拍崖岸下,一阵子又悄然引退似,那种有规律、有节奏的起伏,表征着心灵的激动与安慰,轮流地使自己觉得生命原来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全无黑夜,只有黎明。
并非如现在,一只飘泊的孤魂野鬼,在如水的海风中,在无月无星的夜里,怀抱着那个唯一能借以接触的电话,去做另一个无可奈何的举动。
我拿起电话筒,使劲地把它抛下崖去。
并没有发出十十么特别的声响。涛声依旧,雄霸着静夜。
反而是我一个人蹲在空旷的江家后花园中,不住地哭泣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一切的悲哀与苦难都已成过去了。
今夜,我等待的是一个会随时出现在跟前的心上人。
诚然,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蓦地心惊,怕手中的幸福会轻轻溜走。
面对着那具电话,而联想起过往,无疑是令我重温一次噩梦,使我的精神陷入紧张状态,令我意识到非抓牢现在拥有的成果不可。
如果邱仿尧从今夜起,又不再来的话,我不敢想象这种失而复得的欢愉会演变成什么暴戾性质的催化剂,足够有能力去毁灭他人以及自己。
我忽然怕得把整个人缩成一团,缩坐在那张软绵绵的鸭毛沙发内,动也不敢动,似乎维持这么一个姿态,最为安全。
直至有一下门声,像早天的春雷,只这么一响,就惊醒了大地。我整个人弹起来,赤着足,走去把大门开启。
果然,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邱仿尧来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不放,不放。
邱仿尧拿手拍着我的背,问:
“什么事?”
我在他怀中摇摇头,也不说话。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曾有过的苦难日子。
算了。回到白己身边来就好。
“来,让我陪你好好地坐一会,再走。”
邱仿尧这样说,使我立即又敏感起来,问:
“你才踏进门来,就要走?”
“傻蛋!有来必有往,是不是?”
“有始亦有终。”我的眼眶忽而含泪,就是刚才等邱仿尧那段时光里所承受过的郁闷,趁着这一刻发泄掉。
“福慧,快别这样。”
“言为心声。”
“你只不过捕风捉影,来者去,去者来,是循环,总是会有人来的就好。”
“来的人如果不是你,怎么叫好。”我委婉地说,声音幽幽弱弱的,令人听进耳去,心窝也会发软。
邱仿尧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肩,传达着一份爱惜的表示。
两个人就一直地、无言地相拥着,白白地虚耗着光阴,毫不介怀。
我们需要的似乎就是这一刻的相亲与宁静。
这就叫长相厮守吗?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稍微蠕动身体,轻声地哀求说:
“仿尧,今夜别走!”
邱仿尧仍用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的肩膊,并不作任何表示。
“仿尧,你没有答我。”我的说话依然很轻柔很温驯,然而,力有千斤。
我如此的执着与锲而不舍。
“如果你今夜不走,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你信不信?你要不要成全我的最最最幸福了?”
我忽而娇憨而顽固地昂起头来,瞪着邱仿尧,还打算絮絮不休地把我的话讲下去。
邱仿尧终于答我说:
“对付贪得无厌、诸多要求的女人,方法只有一个。”说罢,紧紧地钳制着怀里的人儿,不愿我稍作反抗,吻了下去。
一片迷糊的甜蜜过去之后,我像个吃腻了糖果的女孩,乖乖地答应睡觉去。耳畔分明听到邱仿尧说:
“晚安,你好好地休息。”
我想睁开眼来看对方一眼,向他说那句今晚已经说上千万遍的话。然而,疲累与欢愉的交织像是一张密麻麻的网,罩着了我,已然动弹不得,更不能作何反抗。
这么一睡,就直至天亮。
当我蓦然惊醒之后,发觉原来仍是自己孤身一人,冷汗自背脊渗出来,像被推跌在一个冷窖里。
天!他毕竟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已不是从前的邱仿尧,不是我可以独自霸占的人儿。
我曾央他留在身边。
我曾求他今夜别离去。
然而,他应付了我之后,仍是悄然离去。
那应付的手腕之所以使出来,全为了要脱身之故。
这个觉醒令人感到屈辱和悲愤。
太可恶,太可恨,太不可原谅。
邱仿尧现今紧张的还是夫妻的名分甚而感情。他刻意地不让小葛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
这对小葛当然是刺激。
丈夫婚前与婚后爱的虽同是那个人,然而,意义是太大异其趣,有若云泥了。
不,不,我猛甩着那头乌亮的乱发,表示决心顽抗。
我要跟葛懿德扯平,最低限度再不屈居人下。
我从来不。
我决心在这个清晨摇电话去找邱仿尧。
激动的情绪无疑是遮盖了我的理智。
当电话筒传来的声音是个女声时,并没有令我清醒过来。
我知道那个女声是属于谁的。
在选择继续把话讲下去,或是挂断线去了事之间,我作了一个折衷,我稍稍静默一刻,随即开声说:
“我找邱仿尧。”
对方同样是有那一刹那的沉默,才答:
“好,请等一等。”
并没有问是谁找邱仿尧,因为对方一定听出我的声音来。
战云已启。
是等了好一会,邱仿尧才来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