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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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脾气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九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看见了,丈夫问这是做甚么,萧萧就说肚痛,应当吃这个。萧萧自然说谎。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依旧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看见时,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那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都结茧,成了各种好看蝶蛾,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螫手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这种打算照乡下人说来是一件大事,于是把她两手捆了起来,丢在灶屋边,饿了一天。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禁困着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两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照规矩,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也是一种处罚,好像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情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送到远处去也得有人,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甚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
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1929年作
1957年2月校改字句
哑了的三角琴
巴金
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只俄国的木制三角琴,已经很旧了,上面的三根弦断了两根。这许多年来,我一直看见这只琴挂在墙角的壁上。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弹过它,甚至动也没有动过它。它高高地挂在墙角,灰尘盖住它的身体。它凄惨地望着那一架大钢琴,羡慕钢琴的幸运和美妙的声音。可是它从来不曾发过一声悲叹或呻吟。它哑了,连哀诉它过去生活的力量也失掉了。我叫它做“哑了的三角琴”。
我曾经几次问过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个无用的东西挂在房里。父亲的回答永远是这样的一句话:“你不懂。”但是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强了。我想我一定要把这只三角琴弄下来看看,或者想法使它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父亲不许我这样做。而且父亲出门的时候总是把书房锁起来。我问狄约东勒夫人(管家妇)要钥匙,她也不肯给我。
有一天午后父亲匆忙地出去了,他忘记锁上书房门。狄约东勒夫人在厨房里安排什么。我偷偷地进了父亲的书房。
哑了的三角琴苦闷地望着我。我不能忍耐地跑到墙角,抬起头仔细地看它。我把手伸上去。但是我的手太短了。我慢慢地拉了一把椅子过去,自己再爬上椅子。我的身子抖着,我的手也在打颤。我的手指挨到了三角琴,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地忽然缩回了手,耳边起了一个响声,我胆怯地下了椅子。
地上躺着那只哑了的三角琴,已经成了几块破烂的旧木板。现在它不但哑,而且永远地死了。这个祸是我闯下来的。我吓昏了,痴痴地立了一会儿,连忙把椅子拖回原处,便不作声地往外面跑。刚刚跑出书房门,我就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什么事情?跑得这样快!”这个人捏住我的两只膀子说。我抬起头看,正是我的父亲。
我红着脸,不敢回答一句话,又不敢挣脱身子跑开,就被父亲拉进了书房。
三角琴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地上,成了可怕的样子,很显明地映在我的眼睛里。我掉开了头。
“啊,原来是你干的事!我晓得它总有一天会毁在你的手里。”父亲并不责备我,他的声音很柔和,而且略带悲伦的调子。父亲本来是一个和蔼的人,我很少看见他恶声骂人。可是我把他的东西弄坏以后,他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他放了我,一个人去把那些碎木板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细看,又小心地把它们用报纸包起来,然后慎重地放到橱里去。
他回到书桌前,在那把活动椅上坐下,头埋在桌上,不说一句话。我很感动,又很后悔,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抚摩他的膀子。我说:“父亲,请你饶恕我。我并不是故意毁坏它的。”
父亲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亮起来。“你哭了!”他抚着我的头发说。
“孩子,我的好孩子!……我并不怪你,我不过在思索,在回忆一件事情。”
他感动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父亲,你又在想念母亲吗?”
“孩子,是的。”父亲松了手回答说。他揩了一下眼睛,又加了一句话:“不,我还在想一件更遥远的、更遥远的事情。”
他的眼睛渐渐地阴暗起来。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又抚着我的头说:“这跟你母亲也有关系。”
我在两岁的时候便失掉了母亲,母亲的音容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消灭了。
只有书房里壁炉架上还放着母亲的照像,穿着俄国女人的服装,这是在圣彼得堡摄的;我就是在那个地方出世,我的母亲也就是死在那里。
这些是父亲告诉我的。这一两年来每天晚上在我睡觉以前父亲总要向我讲一件关于母亲的事,然后才叫狄约东勒夫人带我去睡。关于母亲的事我已经听得很多了。我这时便惊讶地问:“父亲,怎么还有关于母亲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吗?”
“孩子,多着呢,”父亲苦笑地说,“你母亲的好处是永远说不完的。……”
“那么快向我说,快说给我听,”我拍着父亲的双膝请求道。“凡是跟母亲有关的活,我都愿意听。”
“好,我今晚上再告诉你罢,”父亲温和地说。“现在让我静静地思索一下。你出去玩一会儿罢。”他把我的头拍了两下,就做个手势,要我出去。
“好,”我答应一声,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了,完全忘记了打碎三角琴的事情。
果然,到了晚上,用过晚餐以后,父亲就把我带到书房里去。他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面前,靠着他的身子听他讲话。
“说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这样地开始了他的故事,他的声音非常温和。“是在我同你母亲结婚以后的第二年,那时你还没有出世。
我在圣彼得堡大使馆里做参赞。
“这一年夏天,你母亲一定要我陪她到西伯利亚去旅行。你母亲本来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子。她爱音乐,又好旅行。就在这一年春天她的一个好友从西伯利亚回来,这位女士是《纽约日报》的记者,到西伯利亚去考察监狱制度。她在我们家里住了两天。她向你母亲谈了不少西伯利亚的故事。尤其使你母亲感到兴趣的,是囚人的歌谣。你母亲因为这位女士的劝告和鼓舞,便下了到西伯利亚去采集囚人歌谣的决心。我们终于去了。
“我们是六月里从圣彼得堡出发的,身上带着监狱与流放部的介绍信。
我们在西怕利亚差不多住了半年。凡是西伯利亚的重要监狱与流放地,我们都去看过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流放地还容易听见流放人的歌声。在监狱里要听见囚人的歌声却很难。监狱里向来绝对禁止囚人唱歌,犯了这个禁例,就要受严重的处罚。久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连本来会唱歌的人也失掉了唱歌的兴致。况且囚人从来就不相信禁卒。凡是禁卒叫他们做不合狱规的事,他们都以为是在陷害他们。所以每次禁卒引着我们走进一间大监房,向那些囚人说:”孩子们,这位太太和这位先生是来听你们唱歌的。你们随便给他们唱一两首歌罢。‘那时候他们总是惊讶地望着我们,不肯开口。如果他们被禁卒逼得厉害了,他们便简单地回答说:“不会唱。’任是怎样强迫,都没有用处。一定要等到我们用了许多温和的话劝他们,或者你母亲先给他们唱一两首歌,他们才肯放声唱起来。这些歌里面常常有几首是非常出色,非常好的。例如那首有名的《脚镣进行曲》和《长夜漫漫何时旦》,便是我们此行最好的成绩。你母亲后来把它们介绍到西欧各国和美洲了。但是可惜这样的歌我们采集得不多。
“这些囚人大部分是农民,而俄国农民又是天生的音乐家,他们对音乐有特殊的爱好。在他们中间我们可以找出一些人,只要给以音乐的教育和修养,就能够成为世界音乐界的杰出人才。我们在西伯利亚就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我们第一次听见的《长夜漫漫何时旦》便是从他的口里唱出来的。
“这是一个完全未受过教育的青年农人,加拉监狱中的囚犯。我还记得那一大的情形:我们把来意告诉狱中当局的时候,在旁边的一个禁卒插嘴说:‘我知道拉狄焦夫会唱歌’,典狱便叫他把拉狄焦夫领来。
“拉狄焦夫来了,年纪很轻,还不到三十岁。一对暗黑的大眼,一头栗色的细发,样子一点也不凶恶,如果不是穿着囚衣,戴着脚镣,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杀人犯。他站在我们的面前,胆怯地望着我们。
“‘拉狄焦夫,我常常听见人说你会唱歌,是不是?’典狱问。
“他微笑了一下,温和地答道:”大人,他们在跟我开玩笑。……很久以前,我还在地上劳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