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文集-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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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球极力忍住咳嗽,或用棉被堵住嘴,减低音量,以免吵了母亲。
母亲很快又睡着了,还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上,母亲爬起来便走了。
听说你快当老板娘了,嘿嘿,多关照一下兄弟我呀!很久不来白粒丸店的曹卫兵又出现了,中长风衣挡住了他空荡荡的裤裆,说话阴阳怪气。
你是镇里的,又有些威信,当然是你关照我才对。球球明白曹卫兵的意思,尽量捡些好听的话说。这种套话也是老板娘教的,没想到又派上了用场。
曹卫兵没想到球球会这么夸他,稍微一愣,似乎有些惭愧,但他毕竟早是根老油条,不会因这一句美言而忘形。
我哪有什么威信。一是一,二是二,该怎样,还得怎样。今天来是给你说一声,正月间别忘记准备红包。曹卫兵又狞笑几声,瞅了一眼新来的服务员,并朝她丢了一个飞眼,把服务员臊得一脸通红。
你,要不先吃碗白粒丸,我和你说几句话好么?球球按耐住焦急,仍是笑眯眯地说。
说话么?也行,先来一碗。曹卫兵坐下来。球球舒了一口气,曹卫兵肯坐下来,就有商量的余地,有商量的余地,证明还不至于那么绝决。总之,曹卫兵的屁股能落下来,事情就有好转的可能。
曹卫兵,你知道,明年也不知是什么情况,那时我刚接过来,很多东西都不熟,磕磕碰碰的,也不知是赚还是赔,心里也很担心,要是有人来捣乱,我只有一个人哭了。真的请你多关照关照我,我会很感激你的。球球一半是心里话,一半是言不由衷。
嘿嘿,嘿嘿,你怎么感激我?答应和我好么?曹卫兵含着一嘴白粒丸,还是阴阳怪气。
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只是一个乡里妹子,哪里配得上你们镇里人。球球的脸阴暗下来。说这话时,她有股怨恨,这话并不是真说给曹卫兵听,而是对傅寒和厉红旗说的。
哈哈,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啦,你还算清醒,那程小蝶早就到益阳县城陪人家读书去了,就你蒙在鼓里。不过,傅寒这小子,还真是有那么两下。曹卫兵有意无意,把球球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你是可怜了一点,当初要是和我好,也不至于那么惨嘛。曹卫兵已经喝干了汤。
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做朋友不是蛮好的么?球球硬着头皮说,心里吞了苍蝇般难受。
做朋友?做朋友还得看和什么人做啦!曹卫兵并不领情。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球球感觉曹卫兵根本没打算留一点情面。
什么什么意思?装傻啊?破鞋,谁搞啊?送上门都懒得要啦!曹卫兵痛快地骂了一句,总算报了深藏的一剑之仇,捡回了从前丢失的脸面。
破鞋?破鞋?老天,猪日的黑妹!她气得一阵晕眩,在心里骂了黑妹一句。
今天身上没带钱!曹卫兵达到目的,扔下碗筷走了。
球球终于坚持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流淌下来。
这一天,球球认识的几个人,好像约好了似的,相继出现在白粒丸店里。
罗婷的大肚子挺得很高了,仿佛肚子里的孩子随时会掉下来。不过她没有像曹卫兵那样,直言不讳,而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貌似关心,实是冷嘲热讽,顺带也把老板娘暗底里狠狠地骂了一通。她还很热情地劝慰球球,大意是说,对于打胎这样的事,要像对待负心的人一样,不必放在心上,这一切都不值得你去劳神。一切不快乐都是要成过去的,生活仍然美好,谁要是辜负生活,谁就真辜负了自己,辜负了生命。她还朗诵了一句诗,什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罗婷很快乐,看样子已经彻底把不快乐埋进了过去。
对于罗婷的好意,球球心知肚明。她尊重罗婷的大肚子,尊重她练习忍受做一个母亲的前期苦难,尊重和她过去的友情。所以,她咽下了眼泪,微笑着送走了罗婷。她感觉到,她的事情已经在小镇传播开了,有一股不太明朗的力量,马上就要将她从小镇驱赶出去。
毛燕和阿泰会来,出乎球球的意料。毛燕已经好了很多,但脸上已完全失去少女时候的烂漫与机灵,取而代之的是黄褐色的雀斑,浮肿的肌肉,愚钝的眼神。
球球,有些人真坏,不知安的什么心,将别人的私生活到处宣扬。毛燕要吃白粒丸,好像是为了证明她的食欲,并不会因为球球的私生活而受影响,她的胃,是一个清白的,义气的、善解人意的胃。球球一时难以分辨毛燕的语气,总之,她们把她的私生活拿到餐桌上来讲,无论如何都是隐含着快意与嘲弄的。所以,也不会把毛燕的话朝善良的一面想。作为一个男人,阿泰阻止了毛燕说这些东西,他自己也一言不发,证明他只是陪毛燕来吃白粒丸的。
球球慢慢地忍受着这些不同方式的捉弄,她实在不知道,她的私生活,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值得她们这么操心与关注。她记起老板娘的话,一个妹子,如果让别人知道,怀了孕,打了胎,就是破鞋了,就是没人要的破鞋了。她正一点一点的明白,老板娘并非危言耸听,她已经感觉到了背后的唾弃。
没人要,没人要就不嫁,不嫁人,就不信活不了。她想。可是,既便是不嫁人,那流言也未必肯放过一个变成了破鞋的女孩子。“没人要”不是流言的目的,重要的是,人们陶醉在流言的快慰之中。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子,要是成了破鞋,最丑陋的女人都会在她面前找到尊严、优越感,以及纯洁干净的喜悦。要打倒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除了让她变成破鞋,不会再有更好的办法。人们深谙其意。
罗中国是最后一个来的。
他仍是像以前那样,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品尝白粒丸,只是结账的时候,把角票递给了新来的服务员。
冬天,是一双老人的眼睛。迟钝、缓慢、平淡如水。
冬天,是一种老人的生活。孤独、冷清、寂寥如风。
冬天,是一个老人的背影。昨天、往事、苍茫如海。
冬天,是一只老人的右手。枯槁、龟裂、岁月留痕。
冬天,是一个老人。一个老人。老人。
天黑得早,街面没有人行走。人们都躲在房间里取暖、看电视、打牌。球球贴着墙根行走,尤其不放过黑暗且避风的角落。从窗户里飘出的灯光、笑语,在球球的脑顶盘旋,她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已经这样连续坚持了好多个夜晚,像在洞穴里探宝。后来她准备了一个手电筒。她将梧桐树作为一个,然后沿着百合街一路搜索。每一个胡同,每一条小巷,每一片屋檐底下都不放过。她常常被自己的脚步和嗓子里的喘息声所惊吓。她不紧不慢地行走,保持一种随时逃跑的警惕。黑暗中一条突然蹿出来的狗,或者发情的猫的呜咽,都会使她汗毛竖立,胸口打鼓。偶尔会有一个人,从吱哑的开门声和一道狭窄的亮光里挤出来,反被她吓一跳,用狐疑的神情看她一阵,才带着迷惑走了。这时候,她觉得有点意思,心里便放松了许多,慢慢地,才不再那么害怕。
县长,她会躲在哪个角落?
白天,她吩咐新来的服务员留意县长的行踪。新来的服务员没见过县长,见到癫子就胡乱报信,让她空欢喜了几回。她也不能怪服务员,她无法描述县长的样子。她再一次找遍了百合街,除三个乞丐、两条流浪的狗,和一对交配的猫以外,她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她还问了乞丐,是否见过县长,乞丐只是一个劲儿朝她磕头,伸出一双脏黑的手,差点让她无法脱身。摆脱乞丐后,她转到了丁香街。菜市场有天棚,更适合于流浪者临时安家。所以她满怀希望。她用手电筒向看不清的角落扫过去。有时会碰上谩骂,通常这出自正常人的嘴里。乞丐和癫子面对这束亮光,不是咧嘴傻笑,就是面无表情。乞丐远比正常人友善。找过几次后,她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是有固定的人占领,他们习惯了在老地方睡觉,轻易不会挪窝。这对于寻找县长有一个好处,可以缩小寻找范围,避免不必要的精力浪费。
电影院和新华书店的旯旮,以及可以藏身的地方也都找遍了,没有县长的影子,连气味也没有捞着。余下那片枫林,断桥,以及桥西方向的地方。
球球在断桥上四面环顾,浓淡不一的黑色,富有层次,有的地方黑成一团墨,有的地方黑成一个洞,有的只是一片浅灰,有的地方还是深蓝色,比如胭脂河。风从河面卷过来,带着河水的醇洌味道。球球知道县长不会躲在断桥边,桥边的风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大得多。
枫林里一片漆黑,她已经在犹豫了好几次,一直不敢进去。现在,她已经找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县长的人影,只剩下枫林里没进去找。最后的一线希望,摆在面前,她忽然间就断定县长在里面,在里面哼歌,发呆,睡觉。于是,她立即变得激动,果断地走进枫林,脚下感觉落叶的松软。
她在枫林里穿行。
树站成一排一排,等待她的检阅。
她经过每一棵树,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希望,然而,每一棵树又是一个失望,最后,满林子都是失望,失望在她心中长成另一片深林。她已经很疲惫,巨大的失望覆盖了心中对于黑夜的畏惧。没有一丝希望支撑,她走不动,她不想动了。她在刻了字的那棵树下坐下来,背后是冰凉的树杆以及树杆上冰凉的字。她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关于那个故事,到底是梦境,还是老奶奶亲口所述?那个故事,是梦境还是现实?老奶奶为什么要对她讲那么一个故事?许文艺这个名字,最初是不是从梦里得来?这个许文艺,这个县长,是不是故事里的许文艺?到底为什么要找县长?心绪为什么被这个故事搅得乱七八糟?球球想半天,越想越不明白,她根本没法分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梦和现实已经混和,难分彼此。一只夜鼠在落叶上迅捷爬行,在离她脚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她看见一小团黑影,两点豆大的亮光,她知道它在瞪着她。她不想惊动它,紧贴着树根一动不动。
风飕飕地刮。
林子里越来越亮,树和树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她感觉老鼠的眼睛充满狐疑。
你知道县长到哪里去了吗?我找不到她。她还活着吗?整个小镇都闻不到她的气味。她是不是到乡下去了,乡下那么大,我上哪儿找去?你说,她会不会是我的妈妈?我就想知道,她的手臂上,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一个胎记。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么?如果县长就是老奶奶故事里的那个女人,那老奶奶又是谁呢?你说我傻,不去问老奶奶?可老奶奶家门上一把锁,锁都生锈了,早就不知道她和程小蝶搬到哪里去了。像你这只老鼠,一旦躲起来,谁找得到你的窝呢?你嘲笑我?厉红旗肯定是喜欢我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没有抛弃我,是我的经历他无法接受。是啊,换了你,你难道不也是一样的想法么?和傅寒好过以后,再和任何人相好,我都是错的。那句话……人们怎么说来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厉红旗说过,下棋,一步走错,可能输掉全盘,我的爱情,也是这么个道理了。后悔?我也不知道后不后悔,要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好了。像刚来镇里的时候,当一个清清白白的老板娘。我为什么要怨厉红旗?原因出在我身上,我隐瞒真相,我虚伪。我不再搞对象,更不再和镇里人搞对象了,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我,娶我。我只想开好店,赚点钱,过了年,我就是正正式式的老板了。现在我只想找到县长,你不知道,我找了好多天了,找不到她。我有一种感觉,一种感觉,很真实的,但我现在不告诉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踏实地睡过了。我哪天找到县长,哪天才有可能放下心来。端午节的时候,端午节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县长身上的那股气味,把我朝她身边吸卷过去。我的感觉对不对,谁知道呢?找到县长,才能知道对错。
角落里传来凶狠地猫叫,老鼠哧溜一声消失了。球球也被吓了一跳,仿佛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呆在枫林里,对着一片黑暗胡言乱语。她慢慢地站起来,两腿已经发麻,里面好像有千万个针尖乱扎。她一时挪不动脚,它们像棉花团,她无法调动它们。她只得紧紧地靠在那棵枫树上,让树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的手触摸到枯硬的树皮,和树皮上的纹路。依稀感觉到那些字句,那些生长在夏天,生命力旺盛的树皮里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