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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毕淑敏文集-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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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远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护士长说,那么,支总经理,你以为,一所医院的规矩,比一家公司的规矩,是该严些
还是该松些呢?
    支远有气无力地把大哥大摆在了桌沿上。
    护士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纸,说,这份文件,也请诸位签一下。当然,要是不乐意,
也可以不签。只是那样就抱歉啦,医院不收不签字的病人。
    庄羽伸手去抢,取了第一张。
    其实那叠表很厚,每人五张都绰绰有余。
    自愿戒毒治疗保证书
    一、我自愿要求住院脱毒治疗。
    二、我保证执行病区管理规定,不将毒麻药品、安眠药、BB机、手持电话、凶器等带
入病房。
    三、我保证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电话。
    不入工作区。
    不来人探视。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动出院处理。3天内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逾期不
退。
    五、如在住院期间偷吸毒品,一经抓获,即按自动出院处理,并罚款500元人民币。如
向他人提供毒品,则由医院送住公安机构,酌情以贩毒罪论处。
    六、保证服从医务、保安人员管理,爱护公物。损坏物品按原价赔偿。故意损坏物品,
按物品价值双倍赔偿。
    七、保证服从病区作息制度,不高声喧哗,保持病区安静。服从并配合各项检查治疗,
口服药品,保证当着护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签名
    家属签名
    年月日
    大家都签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个小小的纵漏,好在别人都没有发现。她在签名栏里,先是大笔一挥,潇
潇洒洒地写下了“沈若鱼”。
    说真的,这些天来,她不断地嘟嚷着“范青稞”这个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进了重重
铁门,觉得自己的外形和谨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来越向那个叫“范青稞”的女人靠拢。
坦白纸黑字的,她还一次没写过这三个字,提笔就出错。
    废纸团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个纸疙瘩,按位置推断,是支远扔的。看来
一般人没签过这种文书,都很紧张。范青稞把保证书恭恭敬敬地呈给护士长。
    护士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名字,侧身低声说,一见面,就认出来了。放心,一切有我
呢。
    好了,总算接上头了。范青稞手拂胸口。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两艘载人
宇航船对接成功的感觉。
    护士长,我还要签吗?席子问。
    签。你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家属。这倒真是稀奇事,别人戒毒,都是家里人陪着。你们可
倒好,让保姆陪着遭罪。小姑娘,你还不要求长工钱?原先招你的时候,肯定没说过还捎带
管这活儿。护士长启发道。
    嗯呐。席子说。
    唷,护士长,这不是挑拨我们劳资关系吗?您甭以为吸上这玩艺的人,都跟黄世仁似
的,我对小姐妹可是有阶级感情,从来不在钱上抠门。东风吹,战鼓擂,谁知道现在谁怕
谁?别的不说,我这身子虚得厉害,就指着席子夜里给我熬银耳人参汤呢,哪里还敢得罪
她!庄羽叫起来。
    席子第一个从屏凤后面换了衣服走出。一身蓝色的蜜蜂条纹病号服,穿在身上很合体,
掩盖不住的青春气息发散着,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纯明丽许多。
    轮到支远换衣服了。
    他在屏风后面瓮声瓮气地叫,钱呢?钱放在哪里?
    庄羽的埋怨隔着屏风扔进去,我不是跟你说了这里的规矩,不许带钱吗?你带了钱,也
没地儿用,一天把你拘在铁门里面,拿钱买空气啊?
    支远答道,我这个人,不能有一时片刻没了钱。钱是我心,钱是我胆。这个世界上,什
么都不保险,只有钱不会骗你耍你,不会甩了你,钱是最讲义气的。你说住院没有花钱的地
方,我就不信。医生护士就不要小费了?
    护士长说,你别腐蚀人,我们这儿是一片净上。
    支远在帘子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声音似笑非笑,说,护士长,就算是糖衣炮
弹,我也已带来了。您说怎么办吧?
    护士长问,多少?我可以给你打个收条,代为保管。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支远说,没多少,才一万。
    护士长说,一万啊,这么多。我可没法为你保存,一不留神丢了,我两年的工资也赔不
起。你到楼下,把钱交给司机带回去吧。
    支远的病号服已换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换吧。我得先抽根烟。庄羽对范青稞说。
    这里不得抽烟。护士长阻止。
    我说护士长啊,我看您那公约还是保证书里,也没写这条啊?您就假装没看见,让我解
解馋。您说像我这大烟小烟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们就抓主要矛盾,以戒大烟
为主吧。护士长,谢谢您啦。我是真抽烟,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个派,弄个薄荷味的烟闹
着玩。庄羽说着,不待护士长表态,啪地打着火、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若是无
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也不是姑息养奸,实在是戒毒压力太大,其它的只
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惜分给她的病号服不很得体,背上且有大片黄渍。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冷静,早已不是当
年血气方刚的实习军医。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她说。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不会跟
自个儿过不去的。化妆盒的主人庄羽嬉皮笑脸。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管眉眼轮
廓还算秀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但吸毒的人说话没谱,
难受劲上来了,很难守得住,这你比我可有体会。所以来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经
常是藏着掖着毒品来住院,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新闻。查你,是为了你好。护士长义正辞严。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真的是化
妆品,不信您闻闻!
    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气,200
室好像变成了推销美容品的柜台。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凌空伸出
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美人指,艳丽夺目,煞是吓人。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细腻,才
能把你脸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缅甸林子里那帮熬毒品的土老冒,能
磨出这么精致的粉末?有这手绝活?
    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说是您见过酒里也
能藏毒,油漆里橡胶水里都能藏毒……你见过不假,可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交了那么多钱来
戒毒,还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里,毁了我的雅诗兰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空前绝
后”的镂空凉鞋,让您也风流一把……
    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想在这里
寻一个情人?
    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您没看
我是和我老公一道来的吗,怎么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过,护士长,我就喜欢听您用这种
口气说话。我们这些吸毒的人,懒散惯了,最讨厌听人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了。就是好话,
也听不进去,您就得骂骂咧咧地说,像滕大爷那样,老跟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似的,真替他
累得慌。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一脸的可怜相,说护士长,跟您说真的,我这次住院,心里好怕。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可我不知为什么,
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说冤不冤,吸毒还没吸死,愣让戒毒
给害了。听说一下子给麻过去,再就没醒过来……
    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给
我输戒毒药的时候,我都化好了妆躺在那儿。过了这一关,咱就算拣了条命。要真是一蹬腿
过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辞世,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亮亮。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让他们
糟践?那可真是比死还要令我伤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支远,走,咱们打
道回府!
    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这么一件
小事,说走就走了……
    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看你这气
色,要是再不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险。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让你带着这个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龟腚
——规定)
    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新兵。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周五,你
查支远。几位女士,我招呼。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护士长的手很
糙,力很重,大指甲旁还有一根尖锐的倒勾,刮得人皮肤生疼。还好,护士长对范青稞的检
查比较走过场。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庄羽戴着进口
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护士长一时摸不到这舶来品的机关,打不开挂钩,情急之下,索性
将手从庄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东抓西拽,来了个黑虎掏心。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护士长说,查查你内里藏没藏着犯禁的货色。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是跟你们
学的。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我干过那偷偷模摸的事
吗,谁的孩子谁自己管,谁干的谁负责。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第六节



    西伯利亚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阔叶林和针状的黑松林混交地带,微风吹过,迎着阳光
的叶片闪烁白炽的光斑,背阴处好似招魂的纸幡。白和绿毫无规律地交替着,好像地狱和天
堂的旋转风车,令人无法长久地对视。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遭遇海难的
船员通常都穿这种色彩鲜艳的衣服,以吓走鲨鱼和吸引飞机救护人员的目光。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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