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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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成?!千载难逢的机会,今日不飞,更待何时!大机群出动,难以甩脱。单机强
行起飞,根本无法成功。时机对于江唯远,像滴滴鲜血一样宝贵。他真想夺路而走,跳上飞
机,顷刻之间,跃入蓝天。但是,不行啊!
跟随多年,他深知严森然的秉性,老辣而阴鸷。此刻,正像鹞鹰在观察麻雀。江唯远像
真正的伤风病人,抽抽鼻翅:“谢谢大队长!那我就回去捂汗了。”他转过身,义无返顾地
走了。
严森然默默地看着江唯远的背影,直到他要淹没在那奶样的雾霭中,才叫道:“站
住。”
江唯远没有回头。
严森然提高嗓音,威严地叫了第二声。
江唯远不情愿地站住。
“走吧。我们一起飞。”严森然温和地说。
“这么大雾,啥也看不情。大队长,您也多多保重,改日再飞吧!”江唯远不情愿。
“雾后多晴。我们山东老家有句俗话,晨起雾露大,热死狐狸晒死灌。今天正是侦察的
好机会。党国的事,都坏在报喜不报忧的混蛋们手里,上峰等着最新情报好下决心,我是一
定要去的。时候已经不早,再叫别人恐来不及。你克服一下。”严森然还未戴头盔,一头白
发雪花样拂动。
江唯远心花怒放,急忙垂下眼帘,生怕眼珠暴露了秘密。
两架P一51野马式战斗机已经备好。薄雾之中,机翼伸展如云,机头高昂如峰,恰似
两只铁鸟,桀骛不驯。
江唯远登机检查,向严森然打出“V”的手势:一切正常。
螺旋桨摆动,发动机怒吼。滑入跑道。加速,拉杆。野马腾空。
江唯远俯瞰南京。纸醉金迷,南京还在昏睡之中。别了,南京!
“1010,注意跟上。随时保持联系。”耳机里传来严森然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江唯远故意来回按动无线电通信按钮,严森然耳机里便发出裂帛般的杂音。
“1010,出了什么故障?”严森然问。
假装检查,过了一会,江唯远佯作焦虑地答道:“报告005,无线电有障碍。”
这一切都是江唯远在暗夜中对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思忖定的。这个不大不小的故障,既不
妨碍飞行,只会在他脱离联络时起障眼法的妙用。
果然,严森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叮嘱他不要落得太远。
不会落得太远,我就要超过你去了!江唯远在心里说。
“1010,听我指挥。我在铁路东侧,你在铁路西侧,侦察共军行踪。1010,听见没有,
请回答。”
“005……啪……啪啪……1010明白。啪……徐州上空会合。”江唯远不想过早暴露自
己的行踪,先稳住他,然后再伺机北飞。
严森然的座机在前方作了一个潇洒的右转弯,江唯远随即作了一个漂亮的左转弯,两匹
野马,就此分道扬镳。
罗盘指向正北。兴奋和紧张的颤栗,醍醐灌顶浇了下来。云霞蒸蔚,雾气已然消散。江
唯远想,他的大队长说得对,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从云隙中射出一道道绚烂的喷泉,
将他的铁马踱为金马。茫茫云天寥落空旷,雾气破碎为金色的雨滴,在遥远的天际逃逸。无
垠的长空任凭驰骋,江唯远感到激荡的自由。
目的地是已被解放军攻克的济南。他很熟。
“1010,你在哪里?请回答。”严森然的呼唤虽还镇定,已透露出包裹不住的焦灼。
“我在徐州西南,发现共军民工队。准备攻击,请求支援。”还得迷惑大队长,不能让
他过早察觉。真在长空打起来,江唯远不是对手。
“1010,你在哪里发现民工队?”严森然声音里有一种嗜血的兴奋。他最恨共军民工支
前,简直是一兵九伕。国军生生是叫这些伕子推着小车给打败的。
“徐州西南……”江唯远需要将严森然引到最不易发现自己行踪的位置
江唯远像一颗流星,坚定地向北飞去。树木、村庄、碉堡、战壕迎面扑来,又瞬忽而
去。原野上,到处可以见到被击毁的国民党军卡车、榴弹炮、坦克……一片片废墟,犹如丧
失了眼珠的空眶,冒着缕缕狼烟,漠视着苍天,这是发生过殊死大战的沙场。
“1010,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严森然的声音已渗出狞厉,“报告你的确切位
置!”
江唯远察看仪表,马上就要进入解放区了。他不再扳动键钮,音色陡的明亮:“我在北
飞。”
静默。很久很久。江唯远以为严森然暴怒之下关闭了通信开关。突然,严森然的声音仿
佛在飓尺之内咆哮:“江唯远,你这个叛徒!”
“叛逆你们是我的光荣,选择光明是我的权力!”江唯远义正辞严。
“江唯远,你有什么委屈,咱们好商量。跟我飞回去,有什么问题,到地面上慢慢解
决。不要一时想不开。你刚才的话,不过是句玩笑,我不会同任何人讲的。”严森然的口气
转为慈和,实则在全力追赶,“跟我回去。”他权威地说。
江唯远愣了一下。“跟我回去。”这是一句命令,最残酷的刑罚都不能产生军人由于严
厉训练带来的那种服从。多少年来,他奉严森然为师长。抗拒这种近乎本能的服从,需要顽
强的毅力。
他在机头前的光环里,看到林白驹那坚毅而高贵的脸。北飞!他加速。
怀柔无效,严森然声嘶力竭:“唯远!你跟林白驹不同!他是暗藏的共产党,当然要飞
回去邀功请赏。你是党国的孩子,你不能做贰臣哪!从来的贰臣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恶毒的咒语,像黑色的蝙蝠,扇动着邪恶的翅膀,追逐着年轻的鹰,并把长长的阴
影,铺在北去的道路上。
江唯远啪地关掉了通信开关。让大队长独自哀鸣去吧,没有任何威慑可以阻挠他飞向太
阳的决心。那里有一个无限美好无比清洁的世界!
终于到了,下面就是泉城济南。江唯远抬起汗漉漉的手腕,美制夜光表准确地告知他:
共飞行1小时30分钟。
这就是从地狱到天堂的旅行时间!
江唯远下降高度,以优美的曲线大速度通场。当他从机场上空重新拉起,作半筋斗转弯
时,一串曳光弹闪烁着从机头前吱吱掠过。
济南机场前几天遭受过空袭,以为敌机再次来犯,防空炮火简直是实心的,织成一幅比
太阳更为灼亮的光毯。
好险!为消除误会,江唯远把空军专用的白丝巾从颈间解下,甩了出去。
白丝巾在空中柔曼地飞舞,你才知道那里有无所不在的轻风。它像操纵在一位无形的飞
天手中,轻盈地欢快地雪白地抖动着,久久不肯坠落。
地面射击停止了。
江唯远迅速放下起落架着陆。解放军已判断出这是一架起义飞机,潮水样涌来。
当江唯远打开座舱盖站起来时,跑在最前面的解放军战士,尚未到达他身边。
在北方冬日上午明媚的阳光里,这个短暂的时间中,江唯远头脑中一片空白,或者说过
多色彩斑驳的画面挤在一起,当它们像七色光旋转的时候,同样形成混浊的白色。,从四川
江津那间有3个门的雕梁画栋的小屋到今天,他的灵魂徘徊了那么遥远的历程……
围拢过来的解放军,热情地接待了江唯远,握手,寒暄,簇拥着他,弄得江唯远不知所
措。一位解放军的长者走了过来。解放军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草黄色布质军装,江唯远不知从
何处可以分辨他们的官阶。见周围的人对他十分尊重,江唯远判断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首
长。
“长官……”江唯远哽咽了,泪水滚滚而下。他不知道该先讲哪一句话。他想说,在那
暗无天日的魔窟中,有你们的一名优秀党员叫林白驹,英勇牺牲了。是他用自己的生命,点
燃了追求光明的火把。
“小伙子,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好好聊!”首长那双像老农民一样粗糙而多棱的
手,温暖地拍击着江唯远的肩膀,仿佛他是一个孩子。
江唯远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己是多么地饿!胃液像酸楚的瀑布滚滚而下,冲刷着他的
辘辘饥肠。多少天了,他从未感到过饿!
“快去准备饭。”长者挥挥手。一个翘鼻子的小战士走近来:“报告司令员,是备民主
饭?还是同志饭?”
不知司令员是个多大官阶,起码该是兵团一级。这个绿豆一样圆滚滚的兵娃子,讲话这
么随便!民主饭是什么?同志饭又是什么?江唯远满腹疑团充填到喉咙口,又不敢贸然相
问。
司令员细长的眼睛眯得像蔑缝,对翘鼻子说:“小鬼,你给咱们这位起义的飞行员讲
讲,什么叫民主饭,什么叫同志饭!”
翘鼻子的小家伙抻抻过长的军装,咳嗽了一声:“嗯,民主饭就是司令员招待民主人士
的。民主你懂吗?要不要我给你解释?”
江唯远连连点头。这才发觉飞行帽上还缀有国民党军标记,一把把帽子掼下。
帽子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好像一个活物。
司令员赶忙把它捡起来,吹吹土,说:“多好的皮子!”
小家伙鼻子翘得像个喇叭,不满意司令员打断了他的话:“听不听吗!要不您给讲什么
是同志饭吧!”
司令员赶紧说:“你讲你讲。”
江唯远想这娃子兵无非是个马弁,讲话竞这么放肆。兴许他爹是个更大的官。不过大官
的儿子又干吗要当马弁?
“同志饭就是大锅饭,跟我们小当兵的在一个马勺里烩呗。”他朝江唯远耸耸小鼻子,
可惜没挤出一条老练的皱纹:“我给你出个主意,当然要吃民主饭了,有鱼有肉,司令员还
能陪着你喝两盅。”
小警卫员装得同这位身穿国民党军服的驾驶员一见如故,其实不过希望他的首长打打牙
祭。
江唯远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不在乎吃什么,飞行员什么没吃过呀!重要的在
于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实则重权在握的老头将陪着他一起吃!如果在那边,他起码是位将
军!
司令员依旧眯着蔑缝一样狭长的眼睛,等待江唯远:“小伙子,自己说吧。是吃民主饭
还是同志饭?”
江唯远依旧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新来乍到,一切都没有底,他不知自己属于什么人
士。同志——这是一个伟大的称呼,从未有人叫过他。
要是林白驹在就好了。江唯远的眼眶湿了。
司令员睿智的目光,洞察一切。他粗大的手掌,一拍江唯远。隔着四层海虎绒夹克,江
唯远感觉到了执掌千军的力量。
“咱们就这么决定了!”司令员对翘鼻子的小战士说,“小鬼,开饭!我们吃同志
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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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君子于役
作者:毕淑敏
丁宁在睡梦中被一阵山崩地裂般的震动惊醒。
四周象墨斗鱼肚子一样黑暗,完全辨别不出声音出自何方。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发生了战争。对于军人这是对一切意外声响最合情理的解释。尽管她
是医生,还是女人。
她迅速地从床上跳到地下,披上了衣服。她神经健康、五官端正,刚才绝不是幻觉,她
现在还能感到剧烈音响过后的那种空气的震荡。
她下意识地拉了一下灯线。“啪”的一声脆响,熟悉而使人心里略为安宁。灯泡却执拗
地保持黑暗。丁宁匆忙之中忘了,昆仑高原师留守处没有长明电,每天晚上由柴油发电机供
电一小时。
没有声音和光线的暗夜,太使人恐惧了,
也许应该打开门去看看?也许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丁宁不敢。坚实的门和窗户给她以稳定的安全感,谁知道外面潜伏着什么危险。
她住在这套房屋,是一套“凶宅”。
“你知道,全留守处,不,全高原师就没有一个女人,你说说我把你安排在哪儿住
吧!”在她到达这里的第一个晚上,留守处的麻处长措手不及地望着她。
在经历了七天搓板路的颠簸之后,丁宁有气无力地用最后一口气没好气地说:“既然没
有一个女人,还要我这个妇产科医生干什么?!没地方住,把我退回军医大学去好了!”
麻处长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显出无辜:“你知道,我是说没有女兵,别的女人当然多的
是了,留守处就是为她们预备下的,这你知道。”
丁宁什么也不知道!麻处长一口一个你知道,而他所要说的正是你所不知道是他想要你
知道的。还有这个留守处,多么古怪的名字!丁宁是从红封面的《毛泽东选集》第二卷里首
次看到它的,在那里它属于陕甘宁边区和第八路军。她以为它早成了历史的遗迹,不想在这
昆仑山脚下还了存着一个。
不管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