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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毕淑敏文集-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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券,舞会票和免费的美国军援物资,以确保国军最后精粹的忠诚。飞行员们用黄油抹着面
包,大嚼着果仁朱古力,嚼着巴西咖啡,心里却腻得像土豆泥。
    胡长官已经教会了江唯远如何听捷报。
    飞行人员,紧急集合。大家以为又要发犒劳,嘻嘻哈哈跑进礼堂。两道条幅,若垂天之
翼,披挂在主席台两侧,灵堂般肃杀。
    下俯云汉上接虹霓唯我空军岳岳英姿
    宏尔造诣用志不歧驱除寇盗鹏程万里
    严森然走上讲台,头上的白发灿若霜雪,剃得精光的下巴泛着青色,像被太阳晒过的土
豆。
    “今天,我同所有飞行同僚,来审判党国的叛徒,空军的败类!”严森然暗哑地宣布。
    叛徒被押上来了。
    江唯远心中一悸:是林白驹!已是寒冬,他脸色蜡黄,只穿一件衬衣,身上并无明显血
迹,人却整个地被摧残了。江唯远知道空军有很多进口刑具,绝不会放过叛逆者。唯一不变
的是林白驹的眼睛,有着婴儿般的长睫毛和猎豹般的机敏。
    “林白驹是共军潜入的奸细,居然想驾机叛逃。不料早已在我严密监视之下,一举擒
获。立即移交军事法庭,处以极刑。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杀一儆百,让你们知道叛徒的
下场!”
    江唯远身上滚过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身穿加拿大制海虎绒飞行夹
克,保暖性能极佳。他的肌肤仿佛同林白驹的神经粘连在一起,感到彻骨的寒意。
    林白驹镇定自若地听着,在黑沉沉的大幕映衬下,仿佛一尊高贵而洁白的半身胸像。
    “……党国为培养造就诸位,所费黄金,与各位体重相仿。如今党国困难,如生背主之
心,为天下之大不匙!你们知道出卖恩主,在但丁的《神曲》里,是要下到哪一层地狱!”
严森然双时支着讲台。
    飞行员自然有读过《神曲》的,但无人敢回答。“第九层!最深重最黑暗的一层!外国
如此,中国更是这样!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知道丁公吗?就
是丁固,项羽的大将。只差一步抓住刘邦,刘邦恳求丁公放了他。丁公后撤。刘邦称帝后,
丁公喜气洋洋前去领赏,刘邦一刀就把他杀了。他说为使后世做人臣子者,无效丁公!还有
彭越,也是做了贰臣,刘邦把他剁成了肉酱……”严森然双臂撑在讲台上,鹰隼似的目光冷
冷下望。好像底下就是第九层地狱和彭越的肉酱。
    江唯远不看严森然,也不看林白驹。他对大队长的狠毒感到愤怒,为林白驹感到撕心裂
肺的痛楚。他的目光呆滞地停在条幅上……驱除冠盗……这四个字很熟识。当年它曾气字轩
昂地出现在空军的招贴画上。谁是寇盗?日本鬼子!今天,它又像灵幡似地飘扬在面前。谁
是寇盗?像林白驹这样优秀的青年被杀戮,民族的希望何在?何在!
    严森然觉察到会场气氛过于狞厉,他缓和口气:“你们都是我手把手教授的飞行,是我
的弟子,也如同我的骨肉。”坐在最后一排的飞行员,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队长那双洞察风
云的老教官的眼睛里,洇满水气。
    “飞行,是一种豪迈而神勇的事业,是人类最雄奇的幻想。尽管它危险而孤独,充满了
不可知的命运,但我以一个老飞行员的资格对你们说,一旦你飞上过蓝天,你就成为鲲鹏,
而绝不能再做蝼蚁!”
    飞行员席上起了小小的骚动。严大队长讲的很动情,点破了飞行员们的渴望。就像赛车
手逃脱不掉赛车,飞行员的心永远飞翔。
    江唯远想:大队长讲这些干什么?
    严森然没让他纳闷太久:“我设身处地为你们想过。要是飞机到了共区,没有航油,没
有器材,甚至连加油的漏斗都找不到一只,飞机就会锈成一堆铁疙瘩。停止了飞行,你们就
断送了事业上的生命!”
    严森然被自己披肝沥胆的说教所感动。他看到诸如江唯远等目光黯然,他断定他们也被
感动。他雍容大度,知道这帮受过西方现代文明熏陶的天之骄子们,压是压不服的。成竹在
胸,他对林白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有什么要对你过去的兄弟,现在的敌人讲
吗?”满含倨傲的调侃。
    高大的黑发青年,向前跨了一步,几乎要跳进他的兄弟们中间。他微微昂着头,目光轻
轻扫过礼堂里的每一个人。江唯远分明感到那目光像鸽羽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但是决不停
留,反而更疾速地掠过去。
    “我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林白驹开口的第一句话,像一阵无形的狂飙,震撼全
场!
    “我曾经是一个毛巾大王的儿子,我之所以选择了信仰共产主义,绝不是出于狭隘的私
利,而是对人类最高真理的探索。这是一个啼饥号寒的世界,在累累白骨之上,修筑了极少
数人的乐园。这个不公正的社会,一定要被砸得粉碎。朋友们,为了几个金融寡头的独裁统
治,中国人残杀不已。我们拿了美国人的枪炮去枪杀自己的人民。我们是空军,我们飞越美
丽的祖国,它在列强欺侮之下,满目疮痍。内战不止,民族何日才能富强?我们这里,尘沙
蔽日,妖雾横行。重臣不如家臣,家臣不如外戚,外戚不如血亲……”
    “林白驹,你闭嘴!不许妖言惑众!”严森然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当着众人之面,他恨
不能一枪毙了这个共产党!
    江唯远真想扑上去抱住林白驹,用自己的胸膛温暖他。他和他曾经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却并不真正相知。如今,隔了生与死的沟壑,却肝胆相照,唇齿相依。他想:当年自己为什
么不把小凳子送给林白驹,那样他会多高兴!
    林白驹听话地闭了嘴。他很满意啦!能在这座讲台上,公开宣扬我党的真理,真是千载
难逢!他那双像婴儿一样的圆眼睛,快活地眯了起来。他还要最后争取一下,不赚白不赚!
    “严大队长!”他恭恭敬敬地叫道:“听了您博古通今的讲话,我想起了一个希腊故
事。能否让我讲完这个故事后,引颈就戮?”
    严森然面临两难:他已经看透林白驹,绝不会立地成佛。若拒绝他,便在气量上输他一
筹。罢!不就是希腊神话吗?若作赤色宣传,共产党言而无信便昭示于众。
    “古希腊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代达洛斯。”林白驹有板有眼开讲。众多的国民党飞行
员,在党国阴沉沉的大礼堂里,听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讲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
    江唯远不知道他的朋友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想到希腊。单是这份从容,就令他
景仰万分。
    严森然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阴谋,但他没有理由打断。
    “代达洛斯为女王修建了一座精美绝伦的迷宫。女王却将他和他的儿子伊卡罗斯囚禁在
迷宫之中。他们渴望自由,就用蜂蜡和羽毛粘结了双翼,腾空而起。他们向着太阳,向着光
明飞去。途中,伊卡罗斯由于飞得太高,他的翅膀融化了,坠落在海中,成为今天的伊卡里
亚岛。代达洛斯胜利地飞出了重围,找到了光明和幸福……”
    大家若有所悟,严森然厉声喝道:“把他押下去!”
    林白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黑眼睛燃起火焰,双手伸向台下,仿佛要给人们手中
送去一个婴儿:“弟兄们!伊卡罗斯的翅膀是羽毛的,而我们的翅膀是钢铁的!让我们去追
逐太阳吧!中国的太阳在北方,它就要光芒万丈地普照整个中华。让我们北飞!北飞!”
    林白驹永远地走了。但他那充满号召力的呼唤,在僵若岩石的空军飞行员身上,激荡起
连绵的回响。
    “谁要北飞,我请他下阎罗殿!”严森然做了一个刀砍斧劈的手势。
    江唯远眼球干涩得像粒橡实。这是他极端悲痛时的反应。政治细胞正阴险地注视着大
家。
    江唯远非常准确地记得,正是在这一瞬,伴随着严森然那个残忍的手势,他开始考虑北
飞……
    徐蚌会战已到最后关头。
    邱清泉李弥兵团真正地“固若金汤”了,龟缩在一个极小的铁桶似的包围圈里。飞行员
们天天出任务,每天几十架次甚至上百架次飞赴淮海战场。
    “大队长,具体炸哪?”江唯远例行公事。
    “问什么问!哪里有共军就往哪里扔炸弹!炸啊!扫射啊!用共军的血,为数十万国军
弟兄打开一条生路!”严森然已失去儒将风度,拍着桌子大叫。
    江唯远低着头,默默退出。将炸弹丢在荒坟之上。
    连日降雪,陆军已惨不忍睹,冻饿毙命无数。雪后初雾,恢复空投。严森然发下来的竟
是《烈士纪念册》和《救国日报》。
    “大队长,给他们空投些大饼和被服吧!”江唯远实在忍不住了。前线饿殍遍野。
    “你懂什么!救国日报登着把委员长列为战争罪犯的消息,这种报纸投下去,比投大饼
棉衣顶事。党国弟兄们一看,知道已无迟路。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才会有最后的胜
利!”严森然冷酷地说。
    江唯远硬着头皮起飞。土黄蘑菇似的士兵听见了马达声,光着脚在雪地上追逐着飞机阴
影,野蜂似地纠缠在一起。沉重得很像是大饼的印刷品,坠着污黄色的降落伞,缓缓下沉。
士兵们互相疯狂地践踏着,恨不能从空中摘走降落伞。江唯远疾速飞走,不忍再看下去……
    严森然开始“忠贞大检查”,凡同林白驹密切接触者,都在涉嫌之列。又湿又冷的危厄
之雾,不动声色地包绕而来。
    江唯远更深地体察到林白驹的苦心。让他自己找书,看似危险,实则保险。大巧若拙,
而且考验他的真诚。
    如今,金梳子没有了,白木凳没有了,林白驹也没有了。但一个如火如荼的信念,破土
萌出。
    北飞……北飞!
    这是一条刀刃排列的路,寒光闪闪。通向太阳也通向地狱。每一步都需极缜密的策划,
宛若鸡脖子的细小椎骨,丝丝入扣,才能俯仰自如。
    晚饭后,江唯远躺在床上,过筛一样,咀嚼着他的行动方案。
    突然,严森然走了进来:“明天早上,你随我飞。准备一下。”
    大队长亲自出马,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江唯远鱼跃而起:“飞哪里?”
    “徐州。侦察沿线共军。”严森然消瘦多了,白发也乱如衰草。徐蚌之役全线崩溃,急
需最新情报。
    江唯远心中一喜,正是实施北飞的好机会。只是这个伴侣太不理想,跟谁飞都比跟他好
糊弄。尽量保持平静,毕竟稚嫩,脸不可抑制地红了。
    严森然狐疑地看着他。最近政治细胞们报告说江唯远有“左倾”动向,严森然还不以为
然,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动乱之际,谁都不可轻信,也不能谁都不信。他久经风霜的目
光,犀利地注视着江唯远。
    江唯远窘迫地用手遮掩了一下。真真欲盖弥彰,严森然全部注意力被江唯远的手指吸引
了过去。那是一本裸体女人画报,两条竹笋似的长腿正摆弄出常人做不出的姿势……严森然
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一向以为,飞行是需要全部身心投入的技艺,飞行员必需洁身自好。
但如今国将不国,非常时期,只要效忠党国,其它,就由他们去吧!
    江唯远捋捋头上的汗水,着实感谢画报上的风骚女人。这些天,他一有工夫就打麻将、
赌博,黄色画报到处扔,生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露出破绽,整个人显出从未有过的放荡不
羁。
    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他起身了。头脑中反倒什么都不去想了。或者上九霄,或者下阎罗殿,成
败在此一举。他在贴身的口袋里,放了一把小手枪。万一失败时,就用此枪自危。他没有林
白驹的口才,严森然也不会给他机会,唯有用自己青春的热血证实追求。
    南京机场笼罩在贬人肌骨的寒气之中。偶尔笨重的运输机像大肚于的孕妇,摇摆起落,
为达官贵人们搬家。
    江唯远原想早早地等在候机坪,又怕被一向警觉的大队长看出他的迫不及待,就闪在一
旁。直到严森然提着飞行图囊走过来,才穿过薄雾贴过去。
    “你怎么穿的这么厚?”严森然仍觉出异样。
    江唯远穿套美式军制服外套海虎绒夹克。江南的冬季再冷,有三层也足以御寒。因要北
飞,他罩了四层。
    江唯远的万千设计,没想到第一眼就被看出纰漏。他支吾着:“我有点……感冒……”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飞了!我另派别人。”严森然脸色阴沉。
    那怎么成?!千载难逢的机会,今日不飞,更待何时!大机群出动,难以甩脱。单机强
行起飞,根本无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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