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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毕淑敏文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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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朱端阳的临时班长职务无形中被撤消了。袁镇肢解了这个班,把她们分散到不易于外界
接触的小单位。比如手术室,任你是再风流潇洒的小伙,白布手术单一罩,也只剩下一堆肌
肉和骨骼,作完手术推走后,连来者是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在这种半封闭的保护圈里,姑
娘们得以不受干扰地学习工作。
    袁镇的用心可谓良苦,只是安全的部门有限。
    “徐一鸣,给你分配个助手。”袁镇领着朱端阳,走进卫生科化验室。
    “行啊!最好挑个丑点的,少给我找麻烦。”化验员徐一鸣懒懒散散地从显微镜上抬起
头,心不在焉地扫了朱端阳一眼。
    朱端阳气愤得脸都涨红了。这就是她未来的师傅,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宿舍兼化验室
的工作间很肮脏,到处蒙着一层厚厚的尘上,只有化验台上人俯身工作的那一块,留下一团
人上半身形状的干净区域。
    “你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朱端阳不无讽刺地说。
    “对。另盖一间宿舍,你知道要花多少钱?一块砖从山下运到这儿,比大理石的还
贵!”
    “那……吃饭呢?”朱端阳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屋里气味很不好,工作台一侧,放
着盛大小便标本的瓶子。
    “当然了,站在外面吃,还不把肠子冻成冰棍?当一个好化验员,首先得让自己的鼻子
聋了。要不然的话,一天眼前过的都是粪尿脓血寄生虫,你还吃不吃饭了?”
    朱端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徐一鸣的年纪并不很大,却长着一头少白头发。这使他讲的
话具有了更大的权威性,给人历尽沧桑的感觉。
    “以前化验室就我一个人,工作忙,来不及收拾。你来了以后,要把内务打扫干净。不
要叫大家说你是个懒姑娘,既影响你进步,对你以后的事,也不好。”说罢,出门走了。
    真是个怪人。朱端阳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这个瘦高的老师,只觉得他威严得令人可怕。
    不管怎么说,先打扫卫生吧。
    朱端阳并不是个勤快姑娘。参军前,凡大件的衣物,都是妈妈给洗的。现在可得自己解
放自己了。她把屋内所有蒙盖器皿药品的旧纱帘取下来,把玻璃擦拭干净。整整半天,直到
各处明可鉴人。属于公物的部分,都纤尘不染,属于徐一鸣私用的床具桌椅,更显得污秽不
堪。
    该不该给他洗呢?新来乍到,朱端阳希望能给人留下个手脚勤快的印象。再说,成百里
八九十,何苦剩下这么一个肮脏的犄角呢!权当侍候一个瘫痪的病人,做一次好事吧!
    雪水极凉。当朱端阳手指通红地把洗净的物品晾在院子里,为了防止被风刮走,用针线
将它们在绳子上缝牢时,徐一鸣黑着脸回来了。
    “到屋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端阳喜孜孜地跟着往回走。想着徐一鸣要谢她,她就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谁叫你洗我的东西了?!”徐一鸣厉声喝斥道。
    朱端阳委屈极了。徐一鸣的被褥油腻得极够水平。单是枕头上的毛巾,就有七八条。大
的上面摞小的,花的上面压白的,层层叠叠,浸满头油。大约是脏了一块,就铺上块新的,
直到最后所有的储备用完,最上面又垫了块大手绢。朱端阳洗的时候颇费了些劲,不由得想
起小时听过的一则笑话:有人要用活人脑子做药引,最后用十顶旧毡帽熬油替代了。徐一鸣
的这沓枕中,也可以做药引子了。费尽气力不说图谢,倒招来这一番责问,莫非他枕头底下
藏着巨款,或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这里,朱端阳惴然了:“我……我什么都没
动……”
    瞧这可怜兮兮的小样!整个一个懵懵懂懂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还是让她糊涂下去算了。
徐一鸣感到歉然,想说一两句缓和的话。又一想,不行。昆仑骑兵支队,数千热血男儿,就
这么几个寥若晨星的姑娘,还不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呀!分配朱端阳到化验室来,是对自己的
信任,万不要从这里惹出什么流言蜚语。真要那样,也对不起这小姑娘。罢!索性扮一个黑
脸,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今后化验室就咱俩在这儿工作,要格外注意影响!除了上班时
间,不许进这间屋。凡属我个人的东西,一概不许你动……”
    又是一条条清规戒律。朱端阳真不知道这昆仑山上的领导和同志们,为什么都这么冷若
冰霜。也许,是因为这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冬天?眼泪在她的眶里打旋。
    徐一鸣装作没看见,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学习化验的基础知识。这是台德国显微
镜。很珍贵。当初启运的时候共四架,一路颠簸,运到后,只有这一架能用了。你千万不可
私自拆卸,免得弄坏了……好了,我先测验一下你的基础。你在纸上写出十五个化学元素符
号。”
    当朱端阳绞尽脑汁把所有知道的元素符号都写完了,徐一鸣数了数,说道:“连写错的
都算上,才十四个。你还得写一个。”
    “我实在写不出了。”朱端阳像个被提问的小学生。
    “想。我要求你写十五个,你就应该想方设法完成!”
    “实在想不出来。”知识的东西是科学的东西,也不是想想就能创造出来的。朱端阳觉
得没道理。“抬头看,房顶上是什么?”徐一鸣启示她。
    “是灯泡。”朱端阳回答。
    “灯泡上有什么?”
    “灯泡上有……”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圃于师傅的威力,朱端阳不得不回答:“有灯
丝和玻璃。”
    “真笨!灯泡上有一个化学元素符号——‘钨’,这你都想不起来吗!记住,要想成为
一个优秀的化验员,除了刻苦学习,你必须要学会动脑筋!”
    朱端阳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文化革命中断了她们的学业,因为急着上山,新兵连
的卫生员训练也没来得及学完,基础很差。徐一鸣像古代木匠师傅带徒弟一样,一招一式地
教朱端阳技术,很是认真。凭心而论,他是个好老师,但朱端阳总有一种颤颤兢兢的感觉,
除了工作上的事,徐一鸣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每天清晨,当她跨入化验室开始上班,她的
桌子上已经摊开一本书,翻开处就是今天要讲述的内容。徐一鸣讲课的方式很古怪,他不是
面向朱端阳,而是背对着她,坐在窗下自己的铁制办公桌前。那种桌子很凉很滑,不好用,
但昆仑山部队因铁桌可折叠,易运输,都使用这种营具。朱端阳面对着徐一鸣的后脑勺听
课。如果有病人走进来要求化验,会看到化验员和他年看的女助手,一顺溜坐在各自的桌
前,距离相当远,像教室里第一排同最后一排的学生。至于化验项目,简单的,由朱端阳操
作;复杂的,由徐一鸣教她操作。当然,这个比例在不同变换着,朱端阳不断有所长进。
    对着人的后脑勺,特别是一个花白的后脑勺交谈,是件枯燥的事情。看不见表情,也看
不见眼神,只能从语调中去揣摸对方的喜怒哀乐。偏巧徐一鸣又是一种很沉稳的男低音,讲
述的又是极呆板的医学知识,极少抑扬顿挫的变化。
    有时听得乏味,又不敢走神,朱端阳便做些鬼脸自娱,甚至开始研究师傅的后脑勺。徐
一鸣的脑袋上长着三个旋。“一旋傻,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朱端阳没见过徐一鸣打
架,不知道他是否很骁勇。只是怀疑这三旋之中,有一个是眼睛。因为每逢此时,徐一鸣便
宣布休息,给她一个松弛的机会。

第五节
    朱端阳趁机溜到炊事班,去察看中午吃什么饭。
    所有的女兵都馋。也许是她们的胃比男人小,需要更精致的营养;也许是她们借此显示
出某种优越与妩媚。反正,女兵馋。
    炊事班是军队里最有人情味家庭味的地方。蒸馒头的热气,爆葱花时的油烟,都令人不
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妈妈。
    炊事班长安门栓正在修理汽油炉子。昆仑山上燃料奇缺,除了取暖用焦炭外,做饭烧水
一律用汽油。这玩艺摆弄起来,有时是很危险的。
    “你离远些,我要点火蒸馍了。”安门栓抬起他因为小时候缺钙而四棱见角的大脑袋,
看也不看朱端阳,好像自己同自己说话。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朱端阳顺从地退后一步。
    轰的一声,汽油炉子像爆炸似地燃烧起来,庞大的立式高压锅被辉映得通红。锅盖上一
道道旋紧的螺栓,像一只只警觉竖起的耳朵。压力表上的红色指针,缓慢地开始移动。
    朱端阳真没想到,每天吃下去的馒头,竟是这么惊险地制造出来的。复杂得似乎比学化
验还难!”她不由得佩服起操纵这一切的炊事班长。
    “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道。不想一回头,安门栓竟浑身是火。原来他刚才修炉
子时,身上脸上溅了些汽油,此刻竟一起着了。朱端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安门栓不慌不忙
地抓起白布围裙,头上脸上抹了几把,那无源的火,就都熄灭了。
    “我给你抹点药吧?”朱端阳关切地说。安门栓的皮肉虽无大伤,但表皮被灸得通红,
一定是很疼的。
    “不用。常事。”安门栓不在意地说。
    昆仑山上的火头军,较之其它兵种的炊事班,要辛苦得多。用汽油桶做成简易的水车,
每天要像驾辕的牛一样,拉着到冰河中汲水。在结满冰碴的水中洗脱水菜,更是餐餐必行的
功课。高原缺氧,人们的每一举手投足,都要付出较平原艰辛得多的努力,肠胃却又变得格
外挑剔。哪一顿饭做不好,都会引起怨声载道。使用高压锅做饭,更是一绝。你知道怎么用
高压锅压面条吗?需在冷水下面时,就浇上一勺菜油,面条才能不酥不烂,你知道怎么样才
能把木板一样粗糙的野驴肉燉烂吗?得到男厕所后山墙外,刮下些粉白的硝来渍肉……只是
这个办法,安门栓没公开过。部队里人多,来自五湖四海,城里兵也许受不了这行之有效立
竿见影的法子。其实,这“人中白”也是一味中药呢!
    因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年青有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竟有相
当一个多数,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所以,看起来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颇有几个有头脸的战
友。对他们的调动,升迁,安门栓总是淡然处之、绝无攀比跳槽之意。他很安心,任劳任
怨,于是入党,受嘉奖,当军区级的学毛著标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个字不识,
当不了官。虽然这年头也有文盲当司务长的,但要光凭脑子记住那么多往来帐目,他不行。
再说,在炊事班,他自有人所不知的乐趣。在库房里,当他从面粉袋垛成的甬道里走过时,
当他把整麻包的大米压在自己脊梁上的时候,都能感到一种沉重的充实感,好像心房的每一
个犄角旮旯都被粮食胀满了,自己是那样的富有。他的爷爷,他的老爷爷,太老爷爷……哪
一个见过这许多粮食?还都是精米白面哪!
    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比如这帮子新上山的女兵吧!安门栓知道这是支队近
来最热门的话题。小伙子们议论她们时神采飞扬,以至于不理睬炊事班长燉好的大块羊肉。
虽然女兵们每天从安门栓的勺把前过三次,安门栓从不拿正眼瞅她们。她们像是电影里年画
上的人物。来自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他家乡的女子们.哪能这样同男人们平起平坐,
也穿二尺半呢!别人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别人。像这个朱端阳吧,安门栓知道年青的军官
们怎么评论她。身材多么细巧,眼睛多么招人,嘴巴多么俏皮……要知道在饭桌上你可以知
道军队最机密的情报。安门栓颇不以为然:一柞半细的腰。养得出孩子来吗?纵是养出了,
青石板一样平整的胸脯子,养得活月娃子吗?说到嘴俏皮,便更要不得了。女人家,要紧的
是干活,嘴哑是福份呢!
    安门栓在转这些很肉欲的念头时,并没有多看朱端阳一眼。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直到
将案板拾掇得干干净净。绝没有亵渎谁的意思。
    朱端阳自然浑然不觉,凑近去问:“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中饭还没吃,她已经惦记上晚饭了。大概因为伶俐的小姑娘早已用余光侦察出了午饭的
内容——馒头脱水菜,引不起什么食欲,只好把希望向下寄托下。
    安门栓顿时来了情绪。炊事班长宣布食谱时的自我感觉,几乎同统帅宣布他的进军令:
“今晚上改善伙食——红烧羊肉!”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朱端阳吐了一口唾沫:“我不吃羊肉。”
    “你不吃——羊肉?”安门栓颇感惊异。真是天下之大,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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