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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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的几分之几,也许只不过得益于她的单薄给人以某种细高错觉,也许是因为她故意把腰挺
得更直、帽沿得朝天……但是,不管怎么样,她要显得高一些。也就是说,现在第一排某个
士兵占据的位置,应该是她朱端阳的。
连长迟疑了。对于将谁派往昆仑山,他选择了如此宿命的挑选方式。当这一切就要结
束,他即将卸去良心上的一份重负时,竟半路杀出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兵,还是个女兵!如
今,怎么办呢?批准她去吧,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的命运。尚未远去的柔肠百结又在连长心
中蠢动起来。不让她去吧,今天的一切,将像蚀刻一样,印入这一百二十名女兵的脑海。眼
下她们当然什么都还不知道,但是她们马上就会知道。到了晚上,她们会躺在床上,将前后
穿成一幅完整的画面。然后,直到多少年后,她们还会回想起这一瞬,会从中嗅到他曾教给
过她们的软弱与退缩。不!这不行!无论前途多么险阻莫测,他作为一个新兵最先接触的指
挥官,只能教给她们不可阻挡的气概!想到这里,强悍的新兵连长,嘉许地点点头,容忍了
朱端阳的冒犯,示意她调换进第一排队列。
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妨碍连长宣布那项激动人心的决定:军区将向昆仑山派出第一批
女兵。
队伍沸腾起来。昆仑山!女兵!国境线!第一批!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字眼,迅速在女
孩子面前,编织起一个美丽的梦。
面对着海潮一样躁动的激情,连长欣喜之余,又感到淡淡的惆怅:为什么非让女人们上
去呢?难道男人们还不够多;不够勇敢吗!他甚至萌生出同她们之中某一个交换的念头。
当然,这不可能。他所担当的角色,也由不得这么信马由缰地乱想。新兵连长赶忙收束
住自己的思绪,沉稳坚定地说:“你们十五名同志,肩负着非常崇高艰巨的使命。那里的自
然条件极其恶劣,生活环境非常艰苦,你们是光荣!”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去过昆仑山,这使他在整装待发的女战
士面前感到气馁。像一个不曾到过前线的军人,不配向即将参战的士兵鼓吹勇敢。
他最后一次巡视他的部队。当看到朱端阳时,他记起自己不该有的一个疏忽。
“我最后宣布:任命朱端阳同志为这个班的班长。当然,这只是临时性的。正式任命将
由昆仑骑兵支队作出。”
朱端阳兴奋得满脸通红,像一颗光洁诱人的红杏。弹指之间,她的命运竟发生了这么多
变化,而且还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她原以为出列是去参加一项什么活动或是出一趟公差勤
务呢!巨大的光荣和责任,像降落伞一样罩在她头上,她飘飘忽忽地好像要飞起来。
我们的女兵班长并没有陶醉在个人幸福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快快跑回宿舍,趴
在床上写封信,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第三节
昆仑支队的领导,对历尽劫难的女兵,表现出极度的冷淡。她们有吃的,有喝的,住在
卫生科,就是不安排她们工作。女孩子们浑然不觉,以为这是对她们的关怀照顾,每天兴致
勃勃地打量这个新鲜环境。
卫生科长袁镇愁眉不展。作为昆仑山广大防区的最高卫生长官,他已经够忙够乱的了!
再加上些女人!他曾在男女混编的医院里工作过多年,知道军队里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当然
这个问题是不宜说透的。支队首长也委婉地表示了他们对军区此举的异议,从彼此忧心忡忡
的神色上,可以说心照不宣。袁镇更是感到切肤之痛。如果说留下女兵们,对别人还是一个
潜在的危险,作为这支娘子军的党代表,他可有脱不了的干系。在征得上级默认之后,他起
草了一份措辞恳切态度强硬的电文,发往军区卫生部。内容无非是昆仑部队历来无女兵编
制,请求首长收回成命,将女兵们调下山。至于卫生员缺编,有男的派上来最好,没有就算
了,卫生科可以坚持战斗,但绝不要女兵。
机要参谋尤天霄将袁镇的报稿扔在一边,揶揄地说:“这么长的电报!如果按民用报收
费,只怕你袁科长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
袁镇有点尴尬。卫生科长看病医伤是把好手,起草来往文报并不在行。况且军人以服从
为天职,既要许逆上级的意思,又要尽量做出谦恭的表示,左右逢源,着实不易,只好车轱
辘话来回说,十分繁琐。
“那你就给看着改改吧。”袁镇好声好气地相求。说实话,卫生科长对颇得领导器重、
年青有为的机要参谋,并没多少好感,总觉得他有一股凌人的盛气。但此时磨扇一样压在心
头的,是这批长头发兵的去留,顾不上别的了。
“那好吧!删去了的,可不要心疼。这也不是要拿去发表,挣稿费的。”尤天雷漫不经
心地拿起笔,唰唰勾画下去,一路顺风。
袁镇拿起改好了的报文,不禁傻了眼。他洋洋洒洒起草的底稿,被全部涂掉,通篇不剩
一字。
“这……”袁镇不禁火起。他急得进退两难,机要参谋袖手旁观不说,简直是兴灾乐
祸!对了,这小子自恃有一张小白脸,春风得意,只怕已经动了邪念也说不定。他觉得自己
受了戏弄,冷冷地说:“机要参谋,按职责你可是有在不改变原意的前提下,修改电文的义
务的。既是如此,请你原文照发,一个字也不能少!”
机要参谋莞尔一笑,说道:“当医生的,该比一般人更沉得住气才对。”说罢提起笔
来,在电报纸上留下了十个字: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
好妙的电文!“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袁镇虽说看不惯尤天雷挥挥洒洒旁若无人
的派头,也忍不住称奇叫好。做下级的,对上级不合时宜的决定,敢怒不敢言,千般委屈万
种无奈的为难相,叫这十个字,抒写了个淋漓尽致。那委婉的商榷,无声的祈求,尽在不言
之中,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句话。再说,现在办事需谨慎,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却总不能把一
千年前的老杜从坟里揪出来,再踏上一只脚吧!
北京时间八点整。内地已是车水马龙,人流熙攘,昆仑山上还是死一般沉静。由于地处
极西,日出很晚,加之驻地又在层层叠叠的山影之中,到处还是墨黑一片,只相当于平日的
凌晨四时。
“袁科长,军区急电!”
机要参谋很有风度地敲着卫生科长的门。因是夜间送报,虽在营区以内,尤天雷也佩戴
着武器,着装煞是整齐。两长一短的敲门声,清晰而有韵律。
袁镇一骨碌爬了起来。回电来了!军区老爷们这回的作风够紧张的了,昨日请示,今早
回电就到了。大概是一上班就往昆仑山发报,全不体恤戍边的兄弟们正在做好梦呢!
“怎么说的?”他迫不及待地问。
机要参谋无动于衷:“绝密电报的报文,是不能念的,这是纪律。除非您是个文盲,我
可以趴在您耳朵边,用自己的话,将中心意思给您复述一遍。”
卖什么关子!袁镇扫兴地接过文件夹。他并不需要尤天雷照本宣科,只需点点头使个眼
色,意思就全明白了。这可好,尤天雷脸上似笑非笑,实在令人猜不透。
报是尤天雷译的。字很漂亮,也很工整。卫生科长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无
力地合上报夹。
报文也只有一句话,十个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这一句较之杜工部的那一句,不知要强硬几多倍。袁镇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
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袁镇迅速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思绪反倒变得单一而明确。事已至
此,女兵们不可能退回山下,便只有一种选择:以最严格的军规去锻造她们,约束她们,直
到她们成为同男性一样英勇无畏的战士!这其中所有的干系,所有的责任,袁镇作为她们的
直接长官,便得一肩承当了。说实话,这是个倒霉的差事,袁镇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起床号响了。
女兵们在营房外洗漱。高原上秋天的黎明,倘无交加的风雪,还是颇有魅力的。蔚蓝色
的星空,镶嵌在由曲折的冰峰轮廓构成的框架中,高远而神秘。昆仑山,是一座雄伟古老的
高山,它和它无尽的子孙,组成了我们这座星球上最高耸的峰峦。在汗牛充栋的中国古文化
典籍中,它有着无可比拟的光荣。昆仑山,是黄帝居住的地方,他巍峨磅礴的宫殿,建筑在
昆仑之巅,百神在那里聚议,黄帝的威仪统辖着四方。宫殿的周围,是雪白的玉石栏杆。每
一面,都有九口井,九扇门。看管这美妙绝伦的宫殿的,是一个名叫“陆吾”的天神。他有
一张年青而英俊的面孔,背后却是老虎的身子和脚爪,拖着九条钢鞭似的尾巴。火红的凤凰
在结着美玉的宝石树下起舞。昆仑山中央栽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天稻,每一粒稻谷都是鸡蛋大
的珍珠……
这就是神话中的昆仑山。真不知老祖宗们发挥了怎样浪漫的想象,才有了如此荒诞神奇
的传说。什么宫殿!什么陆吾!什么天稻!没有,都没有。朱端阳看到的,除了冰雪,还是
冰雪。也许在这不知多么深广的冰雪之下,存在着一个神话的世界?朱端阳不知道。下山的
道路马上就封死,在此后六个多月的冬季里,这将成为与世隔绝的独立雪国。唯一能够联结
昆仑山与外部世界的,只有空中虚无飘渺的电波。说不出是好奇还是害怕,朱端阳只是预感
到一种新的生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欢迎不欢迎,已经开始了。
她对着朦朦胧胧的曙光在梳头,整天窝在军帽中的秀发,因为绝少风尘的袭扰,格外青
长,一旦解开约束,像蓬蓬松松的金鱼尾,飘然浮动。她轻轻地梳着,轻轻地走动着。脚下
的毛皮鞋因为带子没有系紧,每走一步,都随着脚腕踢动一下,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鹿,甩着
它过于沉重的蹄子。
尤天雷不知不觉站下了。他觉得眼前像一幅美丽的画。往日那些粗硕阴沉的山影,变得
妩媚起来。作为普通的青年军官,他们可没有运筹帷幄的长官们那么忧心忡忡。当他从密码
中译出那斩钉截铁的电文时,竟有几分兴奋。此刻,在清朗朗的晨光中,他看到女性久违了
的头发,身上涌过一阵莫名的激动。那轻而蓝的发丝,像一块丝帕裹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
自己的妈妈,妹妹,以及一切引起过他好感的女人……
循着尤天雷的视线,袁镇毫不费力地追踪到了正在梳头的朱端阳。压抑了许久的窝囊
火,呼地引燃了。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还了得!多么厉害的相思病啊,连潜伏期都没有,这
么快就发作了!漂亮的机要参谋不归他管,鞭长不及马腹,这没办法,女卫生员们,可是他
的直接部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走过去,硬邦邦地问。
朱端阳吓了一跳,猛地撩开头发,惊奇地望着他。
袁镇反倒松了一口气:还好。简直是个小姑娘呢,除了眼睛很黑很亮之外,模样算不上
出众。不过,防患于未然方为上策。他依旧板着面孔。
没想到小姑娘竟像个皮球一样跳了起来:“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吧!我都告诉你好儿
遍了!”
袁镇一下子哭笑不得。是的,出于礼貌,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一一问过她们的名字。
这几天偶尔对面碰上时,作为她们名义上的领导,袁镇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也是敷敷衍衍问
问名字以示关怀。但他可没打算记住她们,想的只是快快将她们打发走了事。现在遭了这小
丫头的抢白,反倒无话可说。然而。且慢!卫生科长不是草包,他有着良好的记忆力,虽因
高原缺氧略有减损,稍一沉吟,也就回想起来了。
“朱端阳,把你的鞋带系紧。风纪扣扣上。把头发全都给我塞进帽子里去!记住,当兵
的,就得像个兵样!”
朱端阳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儿,吓得不敢再回嘴,别的不说,几个月前,她看到这种面色
黧黑连腮胡子的老解放军,还是要叫叔叔的。她赶快按指示收拾好自己的仪容。
天已经大亮了。但你在十步之外,将分辨不出女兵们的性别。
袁镇露出一丝可以察觉的微笑。杀鸡给猴看,一石二鸟。漂亮的机要参谋和类似的小白
脸们,干好你们的本职工作,休要异想天开!
尤天雷若无其事地转身远去。卫生科长,你想错了。从现在开始,无论距离多远,我都
认得出这个叫朱端阳的姑娘。
第四节
朱端阳的临时班长职务无形中被撤消了。袁镇肢解了这个班,把她们分散到不易于外界
接触的小单位。比如手术室,任你是再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