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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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汝大便开始点菜。
他问她:
〃你要什么?〃
〃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你要什么,我便点什么。〃
她有点不耐,只道:
〃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对她太好了,千依百顺,生活因而平平无奇。男人没性格,便点了什锦海鲜锅、什锦寿司盛会、牛肉司盖阿盖,包保不会出错。
满桌佳肴,包罗万有。她便见到不远处,竟坐了SIMON和一个女人!
他也来了!——他花过心思的手段!
他点菜,她倾慕地望着他微笑,只有听的份儿。一副白净的瓜子脸儿。
单玉莲定睛细认。呀,女人当过《八卦周刊》封面的,是落选港姐李萍,正深情地沉醉于他的举手投足。
他点的菜式上来了,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冷奴、云丹、赤贝、柳鲜锅。小小的烧鱼,光洒几滴柠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莲根一轮一轮的。他叫的饭,还洒了黑芝麻,还有一颗紫红色的小梅在心窝。他叫的汤,是一个描金线的清水烧茶壶盛载的。每一道菜,旁边都有块小小的枫叶,好似女人的手。
为什么同在一爿店里,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个肚满肠肥的相扑手?自己不在意,人家看来必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还招呼她:
〃快来吃鱼生,很大件。抵食!〃
而SIMON呢,装作不认识她,正眼也不里过来一下,只顾与那李萍,浅斟低酌,暖酒令她的脸红起来。单玉莲眼里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过一口的鱼生吞下。
武汝大只随便把他爱人吃过的狭起,放进口里。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她很忙。
忙于挣扎。
她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其中。谁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
〃我想去旅行。〃
〃去哪儿?〃
〃——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
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在应陪她多些才是。便建议:
〃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
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
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的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乐家杏仁糖、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授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真真正正的〃衣锦还乡〃!
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巡游的。这回是〃游客〃的身分了。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既而噬的彷徨期。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
〃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菜吗?〃
单玉莲一撇嘴:
〃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她还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有托你没法子到香港去?〃
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凑,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故不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
〃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
〃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
〃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
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
〃港客都很难做吧?〃
〃不,有一个,他是搞电子表的。他长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稍领,便笑着说:〃他在床上很劲儿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真可惜,他有老婆。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我想起他都会湿的。〃
当锦华这样的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他,虽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亲密,如胶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动情。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这般的难为情。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她的脸热起来。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苏、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
〃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
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谅地道:
〃他也不错了。也是个好老细。玉莲,我很羡慕你呢。〃
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她睡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土地上,四星级的酒店。单玉莲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
〃两点钟了,还不睡?〃
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
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缚住她。自己,费尽周折,到底是缚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曲长桥、惬龙桥。惠州有场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水温在摄氏七十度,武妆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忡忡,但又无法可施。他做错了什么?
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温泉水暖,眼泪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来,情知不妙,马上泼水洗脸。脸洗过了,他也回复过来。
从此绝口不提,得过且过——他是真心爱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满足不到她。以后一定千方百计地改进,不要叫她那么难受。她是美女,怎么能够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为她丈夫,也是很可羞的呀。难怪她睡不着了。武汝大终于把事情想通了,这是应该面对的。人家是〃人穷志短〃,他是〃太短志穷〃。但也不宜说与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办法之人,得向他们请教请教。他暗自点点头。
武汝大的心事,解决了。
这几天,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坐火车也坐头等。
她也平复过来,一心一德似的。二人便闲话家常。
〃你知阿龙为什么要回元朗住吗?〃
单玉莲赶忙道:
〃谁知道?他不是说喜欢做乡下人吗?〃
〃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关什么?鬼鬼祟祟的。〃单玉莲生怕他测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听人讲的,不作实。〃
〃快说!不说不理体,听人讲些什么来?〃
武妆大笑道:
〃阿龙交了女朋友呢。〃
〃女朋友?〃单玉莲忐忑:〃怎么样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个人呀。〃
莫不是丈夫试探她来了?
又遭:
〃谁会喜欢这么老土的人?〃
〃哈,你不喜欢有人喜欢。〃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发子爱美知道:〃但不要跟别人说啊!〃
〃不说!〃
〃你发誓?〃
〃怎的那么严重?哈,女人替你便情了么?〃
〃他不是从汕头来港吗?近日有人说起,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来了,不过是买假身分证,要四万多元呢。阿龙垫了一万元出来。一体说,不是女朋友,肯这样做么?她怎样还?也许嫁给他算了。〃
〃你要她嫁便嫁吗?她不会做工储钱来还吗?人都到了,还肯嫁?〃
〃哎,跟阿龙不错啦。听说人长得好,平日粒声不出的。〃
单玉莲没来由地生气:
〃哼!她那么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
武汝大慌忙女娲补天似地:
〃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给我啦!〃
刚好到站,马上催促下车,免吵。下车前,单玉莲犹有不甘,装作不经意:
〃她唤什么名字?〃
〃不清楚。好似叫阿桂。你自己去问阿龙。〃
〃谁有这闲工夫?〃
下车后,二人前事不提。但〃阿桂〃二字,便深刻于单玉莲心中。
武汝大只为兄弟着想:
〃过一阵另外请了司机,便放阿龙走吧。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饮新抱茶。嘻嘻!〃
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妇敬茶。完全是叔嫂的关系,十分明确。
世情已演变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罢,单玉莲但觉安分守己,也是幸福。饮新招茶哪天?想起自己也曾经此一〃劫〃,总算过来人。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们,又该怎么嚼蛆吐粪,咬牙切齿,心焦如焚。
一边开了水喉冲洗猪肺,一边吃吃笑。
今晚煲个好汤。当个贤妻。菜干不知怎的,带沙,要浸好一阵。那钟点女佣买不好。自己到底是地里出身的,一看就知道。不过,如今是少奶奶了,洗手做羹汤不过是偶一为之的伎俩。
听得武汝大进门了,还在厅中待了良久。有点不满,他怎不来好生抚慰奖励一下?哦,自己好歹是牺牲者,这般便演变为相对无言?逐一拧身子,出去质问。
客厅中有个男人的背影。
单玉莲开口:
〃老公——〃
那人转过身来。
她一见,心胆俱裂——他上门来了。单玉莲几乎瘫痪倒地。是她的奸夫!
武汝大使介绍:
〃这位萧先生,这是我老婆。〃
他起立,礼貌地一笑。他道:
〃叫我SIMON得了。〃
单玉莲被这男人,刺激得脸色青了又紫。满客厅都是他的大笑,他把她压在身下抽动时的逼问。她的心狂跳,生怕一开口,就迸出来,秘密完全公开。武汝大知道了多少?整座房子摇摇欲坠。她的嘴唇僵冷了。男人真是卑鄙!
他热一阵, 又冷一阵清热一阵,她就手足无措了。SIMON简直得意非凡。这个女人怎么逃得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单玉莲勉定心神,惟有见机行事。便微笑点头。
武汝大很高兴地道: 〃SIMON真本事,他不但知道'馨香'的饼正,还知道我们元朗的地方正,想借租屋和洞堂来拍外景,什么'妖孽'的相片。我们上次'食盘'那儿呀,原来很合他心水呢!〃
SIMON只望着单玉莲,一直浅浅笑着,似有还无。
她只好尽情掩饰:
〃萧先生做哪行?〃
他面不改容:
〃DESIGNER(设计师)。〃
武汝大连忙与有荣焉:
〃很出名的DESIGNER(设计师),选港姐也找他做形象顾问的。你要借地方,很易商量,我去讲一声便成了。——难得与你做朋友呢。〃
说时不免有点虚荣了。可见名比利的诱惑大。像武汝大这般的乡巴佬,有了钱,还不是想交给知名人士,好晋身名廊?
这个久历江湖的名家,便又回敬:
〃NICE TO MEET YOU!(很高兴见到你!)补充:〃你们两个好帅〃
武汝大心满意足地笑了:
〃也算是这样了。〃
〃武太又端庄、贤淑。〃
听得这武太,只觉被掌掴了一记,只敷衍地一笑了之。武先生就不同了:
〃过奖过奖。你什么时候需要地方,打个电话给我们吧。老婆,你看着办,落力些帮手招呼人。〃
单玉莲又微笑点头。
SIMON大声地跟武汝大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