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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李碧华文集-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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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草(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草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道二者交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情买卖。——因他们买不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刺之类——”
  “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
  我一凛。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
  “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子宫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伞。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了,马上赶回家……”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
  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
  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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