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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李碧华文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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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过的饺子,一批一批由大拇指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猫大小的婴胎,在浑浊的血浆中浮沉,颜色鲜艳,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脚的红影,被一层软软的“衣”裹着,透出微温。是它们!
  血的腥味,全身运行。荷尔蒙,微丝血管、神经线、脂肪组织、黏膜组织、肉、皮肤。——全身。
  ——她赢得青春,在漂亮,却输给了味道。
  怎么办?
  艾青青全身赤裸,跪倒在她家的羊毛地毯上。毛又厚又暖,但她冷得颤抖。
  无限凄徨。为了对自己不起的花花男人,她如此沦落?
  她蜷曲身子,无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还未足月的,堕落泥尘的婴胎。一团在子宫中蠕动过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发浓烈了——。
  青青腾地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一下,充满着憧憬、向往、如瘾君子见到吗啡针,僵尸见到鲜蹦乱跳的大动脉。事已至此——她嘴角似乎拖着一条看不见的血延。
  “嗖——”一下,她伸出舌头,把血延舔走,吸进嘴巴里去。
  闭上眼睛,放纵地享受着,她的报应!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浸泡在药水中的男人 
                 
  “同志,”实习室的墙角传来一阵悲凄的怨叹:“有吃的吗?好饿!”马益森摸索着,熟练地用扫帚打扫卫生。
  他右眼已瞎,只剩一个洞。左眼严重弱视,看东西得凑近,凑近得象用鼻子去闻闻是什么味道。
  “没有。”他淡淡地应着。
  “饿惨了,同志。”声音尖寒,毫无生气,还带吓唬人:“很久没吃了。快拿来——”见没回答,又捏着嗓子怪叫:“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亮灯?来看看我是什么鬼东西!”“别闹。”马益森缓缓打扫:“这里根本不需要灯。人人都看不清楚。再恶心也不怕。”“你居然不怕鬼?”那影儿泄气:“我眼睛也不方便。同志,带我一带。”马益森用扫帚的把子领他。
  到了一个大池。
  池中浸泡着一件物体。
  最初,他闻到药水的味道,会呕吐,因为那是一种刺鼻、不甘心,死亡的味道,但渐渐他也习惯了。——如同他习惯了一切靠嗅觉、触觉、如同他不再怕黑,也不怕鬼一样。这是生活地一部分。
  “刁伙,”马益森说:“就这儿。”“吓!”刁伙凑近一瞧,模模糊糊:“妈的!真认不出来,死的好惨啊!这是我吗?”“是。”马益森木然,如常地道:“来时是这个样子了。”“怪不得,好饿!”刁伙的头,半边被轰掉,半个嘴巴不见了,枪弹自脖子后面大概上“风池”或“乳突”之处穿过。不致命,但足以摧毁了头脸。之后再补一枪,在背心。——一定是刁伙行刑时乱动,挣扎、所以多吃一重苦头。
  这处是南京中医药学校,六年制“推拿专科”的实习室。
  专科学生,好些是失明或弱视人士。虽看不见,但“推拿”是他们最合适不过的一门绝活。
  马益森三年来,一星期两次,来此摸尸体。
  盲人心眼清明,对经络、脏腑的人体组织心里有数。因为不管男女肥瘦高矮,骨头的数目都是二百零六。而分布全身,左右对称,包括经外奇穴的穴位,共六百五十处。这是一个既定的结构。——人间有定数。
  推拿专科学生可用分寸折量法、指存法取穴,也可根据五官、肋骨、脊椎骨、乳头——等标志来取穴。
  马益森和另一位同学常歧,略可视物,虽不大中用,但仍负责卫生。很勤快,残而不费。
  助教从注满防腐药水的大池中,捞起浸泡着的尸体,搁到实验桌上,大家轮流去摸捏头、颈、背、脊、手、脚——。
  “今天沿后面的督脉定穴。”丁教授说:“大家来摸椎骨,一节一节的数——”从试题脖子后正中往下,先摸到一个突起最高的第七颈椎,再往下摸为第一胸椎。很容易,大家先定了“大枢”穴。接着是“风门”、“肺俞”、“膏盲俞”、“心俞”——摸多了,拿捏得准。——全靠尸体相助。
  回想在车祸之前,孤儿马益森仍是个非常腼腆的青年。在工厂上班。与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园玩儿,相识了好久才敢牵她的手。
  是在南京火车站附近的一场撞车意外中,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对象。
  女朋友小范到医院去看他,一看到变了形的头脸,目瞪口呆。
  她握着他的手,——而这已是最后的肉体接触。后来她另找对象嫁人了。——想不到他日后的营生却是“肉体接触”。
  “来了一件新货色,”一个同学陈照林向大家宣布:“大家先握握手。”这是他们一种黑色幽默。都过来同尸体握手,打个招呼。希望原谅日后摸头捏脸按遍全身的“不敬”。
  为什么学生那么高兴?
  因为一般试题浸泡在药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后鼻软骨也没了。虽然身体内脏能保持,不变硬,有感觉。但骨头被这样的集体“蹂躏”,学习以后,很快报销。
  “学习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靠人家捐出来,——不过自某些器官黑市有价,这种捐献也少了。有,也先给大学医学院。
  这天,送来了一个贼。
  便是被枪毙的刁伙。他没有亲人,也不殓葬。虽半个头被轰掉,身体凑和着仍是有用的。
  ——不过刁伙认不出自己来。
  他已“面目全非”了。
  “同志——”“我名唤马益森。”“马兄,你能帮帮我吗?”刁伙虚弱的:“我饿得瘪了,连上路都没力气。”“你想吃什么?”“嘿嘿!”刁伙怪笑:“我们西安,”面条象裤带,辣子一道菜,泡馍大碗卖,唱戏吼起来“——”“你老家是西安——”“呀!好想来碗羊肉泡馍。碗盆分不开,都比头还大。掰了馍,泡在又浓又蓝的羊肉汤。吨在板凳,呼噜花啦地吃。一脸汗,一手油,热得滚烫,糖蒜辣酱一口一口的送——”刁伙想象得美美的。馋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可你连一半的嘴巴也没有。”他颓然。
  “马兄,你知道我什么罪名?——老家呆不下去了,我随盲流到大城市,你们南京。我饿惨了,抢了一个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顿好的。公安来抓,我架了人质,就在火车站附近给打中了腿,逮住了。招了,当然是个死——”刁伙说来有气无力,含糊不清。
  “唉,也不过想吃顿好的而已。”想不到自此,有一顿没一顿。从牢房到刑场,都饿着。
  死后还只能天天喝防腐药水。
  马益森眯着他弱视的左眼。用神了,会疼。淌泪。他想:“哦,也是在火车站。”好象亲了点。而小范,她是西安人呢。又亲了点。
  “这样吧,”他向刁伙说:“我给你弄点牛奶,吃了也有力气,你就往前奔,投个好人家,以后吃得饱饱的。”马益森找来半瓶牛奶。他用一双手扶抵着刁伙的半边头颅,然后朝那个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贪婪地饥渴地快快喝掉,发出“骨骨”的声音。点滴不剩。吸血似地。
  “妈的!这个牛奶可是——,唉,从来不发觉,实在太美味了!”“你往这边走。”马益森告诉他,在卫生间对过,后侧门,虽是堆了垃圾,但这处阴气重,院方不鼓励带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点了一柱香。
  马益森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临走,还朝他一鞠躬。
  “下一生别偷别抢了。不要回头了!”刁伙没有回头。他是无头可回。只道:“马兄,谢你大恩!”马益森也感谢天恩。——否则,他早已是浸泡在药水中供人实习的尸体了。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青蛾 
                 
  也许物以类聚,这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满肠肥”格。自监制、导演、副导演、制片,甚至摄影师,皆脸泛油光,表情委琐,往往顶着一个大肚腩。
  电影市道不景,但他们是逆市中“仍有作为”的一个组合,——因为,他们擅长以低成本拍三级暴力艳情片,兼出翻版,太过淫贱的四五级镜头,打真军过不了关,便集合起来卖埠,制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网收费,又捞一笔。
  所以他们是十分有资格“饱暖思淫欲”的。
  这次,又度了一条好桥,找三个未成年少女,校服诱惑花和尚。在神圣的寺庙,参观喜禅。
  本来企图仿效日本新宿色情录影带制作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欢,趁没有游人来参拜时,马上开动机器。——因为圣洁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战,拍摄过程又危险。带子一出,十分哄动。
  “我们借不到寺庙呀。”“真笨!谁要冒险?不怕庙祝收陀地吗?”肥汪吩咐美术(又即是制片服装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烛、木鱼、蒲团之类,灯光暗些,局部特写不就成了吗?枉你吃这行饭!”一切速战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灯光师)在女主角逃学三天来拍戏之前,先打点环境。
  灯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长明灯,或是拍摄时的水银灯射灯,只消一有光,便有无数小飞虫来“扑火”。灯又亮又热,它们一一魂归天国,着地无声。
  小虫细细碎碎,赶之不尽,但洒满了一会儿盘肠大战高潮起伏的蒲团和铺在地上的袈裟,若黑点黏上裸呈的女体,就太讨厌了。
  扫了一层,又来一层。
  不但有蚊,有虫,还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几对还在凑热闹——一起交尾。
  这几个靠别人“交尾”维生的电影人,都骂声四起。不胜其扰。
  导演肥张卷张咸报想拍死它们,交尾中的虫子连体飞走。叹为观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马上开动吸尘机,“嗖——嗖——嗖”把所有的虫尸吸掉,连伏在墙上、角落、飞翔中的虫子也一只一只,一双一双的,如收妖般,被歼灭净尽。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说。
  虫子或有灵性,知道遇上灾劫,再没有肯非进来的了。
  拍板响了。
  第四场TAKE 1。 TAKE 2。 TAKE 3。三个中二三的女生,看来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说她们没出来跑私钟见市面也没人相信。还吃了丸崽,四点毕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这片酬易赚。收工可以去买名牌。
  “哎——”她们娇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演淫僧的男主角,据说是补习社的阿SIR。加入事业大军半年,终于把身一挺,另寻出路。
  成名了,再从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脉沸腾。在各个角度下勇战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点。
  肥汪没睡意,蠢蠢欲动。去吃“早晨鸡扒”发泄。
  他是色途老马,又是“电影人”,总有人打着哈欠招呼他。
  马夫也想加入娱乐圈的。
  全身光脱脱的肥汪打开门缝,见到一双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闪身入内。那大眼睛,赫然是一双怨毒的复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惊慌失措的表情。——是只硕大无朋的虫!
  “你是什么人?谁带的?叫强崽来!”她反手把门关上,挡身于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卷起来。头上生有触角,成羽状,沾了尘,但十分灵敏,上下左右挥动,如大戏刀马旦的翎子。到处找寻目标。
  羽状触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张二翅,翅上花纹象薄薄的叶片,鲜而不艳,但脉络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还牵缠了一堆卵,白色颗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后,急不可待产卵的雌蛾。
  她的后代,总不能混在吸尘器的灰尘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鲜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断诞下凡尘。
  青蛾连管带卵,自肥汪肚脐眼狠狠插入,肥汪惨叫。似被强奸。
  女人连番抽插,毫不手软。满足兽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浆,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来——停!”最后,女人虚脱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游丝,向他微笑:“总共673个。”青蛾颓倒,瞬间缩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圆满。
  肥汪盯着备受蹂躏的肚脐,呆立足足三十分钟——。
  究竟发生什么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一个男人被一只雌蛾强奸了!
  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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