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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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好人,这是我的报应。”丹丹看着推康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当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过来时,史仲明在身边。
小命给捡回来,又倾尽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肠肺腑被败坏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险险要昏倒。外面还是好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让她抽鸦片,这一抽,就好了,什么都给镇住了。
金先生风光大葬,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治丧委员会,还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轮不到他遗言中的老臣于程仕林。生平阔天阔地,最后一次,亦甚哀荣,排场闹了三天,党国要员也都安心地来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没法到得黄浦江,去追寻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国防腐针药令金先生的尸体安详地躺上一个月,待过了年,一切收拾安顿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灵”。
一个大亨急病身故,一个大亨乘势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为了照顾她。
——也许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她。
“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丹丹如此势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发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措然不觉之际,他已处心积虑。
他让她每筒只在烟泡上半节对火吸进三五口,紧接着烟斗的下半节,不能吸,因为上半节比较纯,脸上不会泛露烟容。待得三筒嫣过,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饮一种中药金铁石搬浸好的汁液。
然后他就要她。
因为鸦片的芳菲,她的眼神总是迷惑不解的,烟笼雾锁,不知人间何世。
史仲明痴心地吮吸着她,恨不得一口吞掉。这个惺松而又堕落的美人。后来,一段日子之后—…·
她的腐深了,他的心便谈了。因为到手,也不那么的骄矜。
史仲明看上长三堂子一个最红的先生,一节为她做上六七十个花头,那先生,十分笼络着新兴势力,看重撑头。
渐渐,牡丹也就在急景凋年了。
福寿膏没带来福寿,为了白饭黑饭,很难说得上,女人究竟干过什么。只带来一身的梅毒。
此番回来,不是走投无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来“道别”。她记得三年之约,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则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她羞于见他,她彻底地辜负他。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高。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的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高,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身后有那被唤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高的吩咐,巴喀巴喀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水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乱中,只得擦过忙乱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大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的,大势去矣。
“暧,热水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呆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子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干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便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玉。”
他就像一条蜈蚣弹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戏的人潮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压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玉!怀玉!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白蛇在懒懒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色。
幕一下怀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段婢停又问:
“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晤,北平最好的是什么地方?”
“——有一个喇嘛庙——”
“喇嘛庙?从没听你说过。”
“雍和宫,我没说过吗?小时候还让人给算过命”
志高等了半晚、校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着那伞——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绸伞,满怀信心。兴致来了:
“好小子S衣锦荣归,搭架子来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来要老子一顿顿哼!死也要等到你出来不可,妈的,你出不出来?”
冷寂的后台只他一把嗓子热闹着。水泡眼气鼓鼓地也坐着等,不知所为何事,等的是谁。一切都是空白。眼也翻白了。
天桥大白天的喧嚣,像是为了堆砌夜来的冷寂。
那座砖石桥,万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远处总有逃难的大人,紧抱着小孩,给他温暖。他们来自陷敌的东北,无家可归了,只谦卑地到来“乞春”,希望得点使徐,苟活着,好迎接春天。要真没吃食,也便把温暖来相传。到底有个明天。
也许要到明天一大早,偶尔一两个过路人,方才发觉有个笑着的姑娘的尸,死命抱着桥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仅知道,也正一点一点地觉出来,忽地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东西。间中她身体惊跳,抽搐,那是因为她的血要流泻出来,中途受了险阻,然而,厚重的棉袄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吸尽了血,颜色因而加深,更红了,无法看出本来面目。
渐渐地非常的渴,非常的冷,伸出颤抖的黛染烟黄的手,抓住身边任何东西,就紧抱着,以为这就可以暖和暖和。
渴死和水冷死的人脸,是“笑脸”,肌肉僵化了,上唇往上一缩,笑得很天真,很骄傲。在这惟淬浮生,依旧乐滋滋地听着:
“呜——呀——嗅一
夜阑人静,更析声来自遥远莫测的古代,几乎听不清楚了。
忽然,天地间有头迷路的猫儿,黑的,半报杂毛也没有。凄惶地碰上她。它满目奇异地瞪着她,不辨生死,不知底蕴。情急之下,一跳而过,朝北疾奔。
就像被个顽皮的小姑娘追逐着。
朝北,
直指
雍和宫……
诱僧
第一章
1
他使的是“夸父追日”。
剑虽为双刃短兵,却是百刃之君。过柔则卷,过刚则折。能拥有一把好剑,等于得到另外一只手。自黄帝采首山之铜以铸剑后,一直以来,它都是兵器中之上品。武官侠客,山野沙场,稀世名剑总是伴随它的主人,忠心不变。
剑从不辜负人。
石彦生的佩剑由他的父亲传下来。
在前朝,隋大业十二年,炀帝南游江都。他骄奢淫逸,民心思变,太原留守李渊,派长子李建成指挥左路三军,次子李世民指挥右路三军,沿汾水。渭水进兵。人强马壮,次年十一月,打下长安,建立唐朝,改元武德。
石玮于此役阵亡。
他的宝剑,由儿子石彦生继承。九年来,已成为东宫太子李建成极其倚重之一员虎将。
今日,长安城南的郊野,正举行祭天。
仪式盛大而隆重。
李渊安于王座。
他的儿子与部署均列席。建成资质平平,因居为长,封为太子;次子世民,才识过人,雄心勃勃,虽不服气,也只能眼巴巴地尊兄为主,退为秦王;四子元吉,一向机灵暴躁,被封齐王。三子玄霸早死,看不到大唐盛世。
“破阵乐”响起了。
女声为祭田之舞作致语:
“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
一百二十个舞者,披甲执戟,排作“鱼丽阵”、“鹅鹤阵”……
主跳者出场了。
见不到他的脸,只见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顶部刻有龙形,锐鼻,眼睛突出,下颚吊垂,形象威武而丑陋。
这是“兰陵王”假面舞蹈。
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是性格勇敢胆识过人的军士,可他容貌秀美,上阵不足以威吓敌人,故戴上假面以慑众。
流传下来,乃著名的演舞。
舞者穿着杏黄色长袍,紫衣,金带,手中执鞭。舞姿英武而威风,腰、腿尤其有劲。全场为之吸引。
几案上,香烟袅袅上升。
李渊踌躇满志地坐拥天下。
大局已定,三个儿子都在身边,嘉宾满座,都是文武百官,还有来自日本国的遣唐使,身穿和服来观礼。
李渊喝着酒,向世民道:
“数次重大战役,世民功不可没,封为‘天策上将’,亦为足相称。”
又望向建成和元吉二人:
“惟因‘立嫡以长’,朕希望你们兄弟相扶持,安我大唐江山。”
世民不语。建成和元吉互望一眼,亦不语。
三者对立,冲突已非一朝一夕。
世民功大,声势在太子之上,早存夺嫡野心。建成对他非常忌讳,常谋削权,并与后宫后妃建立特殊关系,伺机在父王跟前挑拨,还曾设计调拨其精锐于自己麾下,好剪除股肱羽翼。元吉之所以站在长兄一方,是因为建成许诺立为太弟,即皇权继承者。
建成开腔了:
“二弟,‘天子自有天命’,以后,我定会重用你的。”
世民从容地漠视他对高位的强调:
“大哥长居东宫,恐怕你对战况不甚了解。平定薛举薛仁杲、平定刘武周、平定王世充窦建德、平定刘黑闼……,这些,还是由我向你报捷吧!”
这位年方二十九,相貌堂堂,天庭饱满,眼神尤其精锐的秦王,其军事才能一向为朝中文武百官所钦佩,石彦生也不例外。
但基于国法,他绝无机会成为君王,即便他身边有着出色的谋臣,但不可能改变兄长地位。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因而忿忿难平。
还想继续他战绩的炫耀,元吉及时道:
“两位兄长,猎鹿开始了。”
太子建成向他身畔侍卫石彦生颔首。
“霍达,”秦王世民道,“瞧你的了。”
石彦生又听得这名字。
他望向自己的对手。霍达,三十多岁,身躯魁梧,扇面似的宽肩,臂上立了一头鹰,深沉如同它的主人。
第一回见过霍达,在一个黑夜。当日二人各为其主。
秦王应太子之邀约,参加夜宴。不见,忽闻宫中有李世民之召唤:
“马上传霍达来!”
原来他喝酒后,心疼如绞。
霍达及其左右,即护送李世民返回西宫承乾殿。石彦生在东宫守卫,一个照面,只见这员护主大将,矫捷地匆匆来去。
事后,传闻李世民回宫,竟中毒咯血数升。他喝了什么酒?一直成为疑团,却无从追究。父王李渊,只向太子李建成下令:
“秦王不善饮,日后勿再夜聚喝酒了。”
此时,一头野鹿放出,一跃飞奔,窜下山林曲。
太子、秦王及齐王,部署中精锐将士亦策马逐鹿。一时间马嘶人叫,非常壮观。
他们都穿明光铠,胄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目光芒。看不清你我。
所有人都站在高岗上欣赏,隔着滚滚飞腾的黄土。
隔着那“兰陵王”假面,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人和马。各人力阻对手,又求先中目标。
假面缓缓移开。
此来为了看人。
那是一位年方二十的美女。她敷粉,极白,一张雪脸。时尚胡状,只扫了青黛眉,眉间帖了金色花子,如豆大小的点饰。还有的是红唇浓点。
女子饶有兴味地追踪着二男。久闻大名:一个是大王兄的虎将,一个是二王兄的心腹。她灼灼的目光,时而落向这个,时而落向那个。心情兴奋而复杂。二人正面交锋……
她是李渊后宫一群妃嫔所生下近四十名女子中的一个。男的都封王爵,女的言行娇纵,不让前朝。此中以十九公主红萼,性烈如火,最为放任。
只见她双眉一扬,手中的木刻面具也扔掉。
看得分明。这沉稳的石彦生身手好极了。他脱颖而出,一道映日长虹,电光石火间,比对手先刺中惊窜的野鹿。鹿受伤、受惊,痛苦不堪地急跳。就在石彦生剑落未再起,霍达的剑野来了,他飞快地斩为两截,鹿张大嘴巴迅即死去。
先发者勇。后至者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