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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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烫尾’则巴?一烂了就不好了,没折。”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喷喷喷,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哈喝:“吱—一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要,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几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多强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得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位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个“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骛,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编幅田讲,或如精挺点水、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阳春,秋雨结束,冬阳正炽,气温很暧昧,向阳处地头膜畔,草色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的就扬声:“你不怕回头火辣?穿成这个样儿时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高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身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高瞩睫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回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还可以热一阵。水泡眼,给我倒碗甜水来。”
喝来好惬意。
志高明白,他自个的“回马枪”也不过如此。
龙师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喷,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扬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抱。不过比下有涂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来岁,一直这样的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团团,日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他老天荒。
侯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饨,街巷胡同似是用丁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高但觉一切如意,两父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缠调教。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水滋滋地响着,水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肉、小肚、白肚、蒸鸡、肉九子等,—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的请个客,要是怀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一水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的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入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白色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带,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身畔美人明艳雍容,原来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的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嫂停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轮的光彩,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进发最后的光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高,《例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高。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玉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蔑、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作伞面,春色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绸伞三十五根骨,那段竹,从来没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为他把的关。
——没有谁得知底蕴,从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枪、剑、裁,是双锤,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敌的武器,是他灿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从来不曾技痒,把任何一根淡竹盘弄抛接过。总谁说是眼睛不灵光的遗憾。
要送志高的,选的是“状元竹”,画的是“翠堤春晓”。.冬天快要过去了。怀玉怎能忘却这三年之约?到底他又在一个昏黄凄艳的时分,由落日伴同践约。他熟悉的脚步携带他进了场。
进得了场,怀玉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满了。”
段姆停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楼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路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满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玉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响:
“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
怀玉听,一句一个“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问:
“穿什么戏衣?”
她听一阵,一省得是他问,便道:
“粉红色的,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衬彩蓝、银,哎,看他的翎子,一边抖一边不抖,多像蟑螂的两根须!”
“好看么?”
“好看——没你好看。”
志高已经在唱:
怎敌我方天我故龙出海样,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
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怀玉一拍大腿:
“比从前还捧!是他的了!”
《饲宴》在彩声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后台,不错,一上广和楼就稳了。水泡眼递他一个小茶壶,还帮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变,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插上两根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
在他开怀地又因满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身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高服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舌端还减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皮地讨对方欢心。
虽则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戳,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骂管骂,还真是双俗世的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一时间眼中没有其他了。谁料得当初他也有过一段日子,想念一个人,昏沉痛楚,藕断丝连,还要装作笑得比平回响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兴阑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师父。看来,他的确老了。
李师父现今只在家收徒儿,投他名下的,都是穷家孩子,学习梨园以十年为满。他不唱了,世上还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轮回不息。
李师父身后领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师兄弟,挺神气的。都是学武,走起路来,近八字步龙行虎状,有点造作,不过一脸精灵,细细地耳语,碍于师父在,不免收敛着,也因为有角儿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个黝黯的角落现身,志高回头见着,好像墓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怀玉,吃了一惊。顿时感慨万端,发了一阵呆,不能言语。
甩甩头,方晓得喊:
“李师父!”
“志高,你过了今天这一关,就成角儿啦!艺正卖到筋节儿上了。还是你踏实。”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师父您下面坐好,听了不对,别当场喝倒好,人后给我一顿臭骂就是。小兄弟来看蹭儿戏么?有送见面礼没有?”
招呼了李师父到场上去。真的有人给送礼物来了。
他放在手上摆布一下,是什么?
呀,是一把伞。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撑开,伞面是轻如云衣,薄似蝉翼的丝绸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见过这么好的伞了。
绸上染就“翠堤春晓”,碧水翠堤,是一种人世的希望。
“谁的礼物?”志高问:“谁送来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着一只圆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来——糟,《大宴》要上了。你给我办好!”
钱与小锣已齐奏两击,鼓也迫不及待地打碎撕边了,由接转快,催逼他上场。戏如生命,没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说。
在上场门的一个角落,正有个低着头的人影,怔怔地瞅着他对另一个姑娘亲昵地叮嘱——不是寻常关系。.这个人影,看真点;也是个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袄裹着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张蜡色的脸上。额前的刘海,像是古代新娘遮盖春色的碎帘,眼睛自缝隙之间往外探视,异常的瑟缩和卑微。是一种坚持来看人,坚持不被看的姿态。
如果再看真点,自然惊觉那原来亦是个标致女子,只是没来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没有人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幸亏没有,否则一定更惊诧,她的发音粗而浊,沉而老,唱戏的,管这嗓音唤“云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乌云横盖,进尽全力,还是难以逃逸,再没有谁见得它的本来面目。
不单嗓门变了,脸盘儿也变了,脸上的肉消削了,鼻儿尖尖的,烟油四市,嘴唇焦黄。青春早随逝水东流,逆流而上的,不过是一个残存的躯壳。
丹丹。
天气虽然冷,后台里人来人往,也有点蒸。不过她怀里抱着个热水袋,很受不得,紧紧地抱着来俗手取暖。
就这样,怀抱着她的诺言,来看切糕哥的风光。看他实实在在的快乐。他真是个好人,这是他的好报。
“我不是好人,这是我的报应。”丹丹看着推康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当丹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