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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李碧华文集-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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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茬,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角,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暗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木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菜,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宏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宏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镇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装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科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嫩:
  “不是触电,是招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见,她又道:
  “唐。我放沿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富。”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林玉半杯玻璃色的液体,犹在晃酸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其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送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设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烧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销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操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橡陇,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裕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范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过眼帘,触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针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头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相: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
  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
  “双抢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
  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清天恨海船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啡排。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硬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晰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墓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刘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见。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
  “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家。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来?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资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谁有段娉婷指引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惊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卡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遗,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习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已,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唯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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