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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李碧华文集-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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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堕。翻身着地时,大地闷哼微露。蒙天放攫他不住,也立不起来。
  白云飞夺得青铜剑,在低飞的机上,朝蒙天放力挥,剑风所至,眼看便死在自己的利器下了,忽而有人扑身在上,为他挡了这一到,受了重创。这是贪生怕死的朱莉莉!
  蒙天放愤怒得全身发抖,脸孔扭曲,他要把他撕成碎片。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吼声,漫天漫地只有淮一的意念,便是报仇!
  不过敌人转瞬飞远,他心焦如焚,地面有刚才堕下的手枪。他抬起,枪嘴指向自己。白云飞冷笑。浴血的朱莉莉,大口地喘着气,发不出声音:〃别——〃
  他拎着这现代的武器,根本不知如何使用。突然,他记得了,在陵墓,朱莉莉曾如此地伤过他,他记得了:那管状物指向对方,桶上有个机关,他瞄准,一按,枪声一响,对了!就是这样——
  飞机上轻敌的白云飞中枪了。
  连人带机重重地撞向地面那孤零零的始皇帝灵柩。在那遥远的地方,轰然巨响,大火撕破了夜空,冲出重围,直蹿九天。大股的黑烟蟒柱,盘旋上升,在人见不着的高处,书写了一段兴亡史。
  爆炸发生了。
  以灵枪为中心点,地面开始下陷,山崩地裂。人、飞机的残骸、火海,都遭活埋,死伤之众不能幸免。
  蒙天放抱着米莉莉觅地逃生,迄通在地,像用根粗糙的毛笔写着血书。他狂唤:
  〃冬儿!你不要死!〃
  在他的怀中,塌倒的金人巨像庇前下,有片小小方寸之地,她什么也记不起了,呀,只有三句台词,于此关头,不知如何便弹跳出来,她背诵着。是灵魂的回忆。抖擞余勇,喘息着: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时日无多,她越念越快,急急忙忙地:
  〃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她仍然是朱莉莉。在最后一刻,她毕竟回到现代了,不过,她到底也爱上他。他一点也听不清楚,因为,她被沙石扯进断层下,无底深潭——
  他只拼命地狂奔,一直往前,身畔有她的余音:
  〃你不要死!我会再来的,等我!〃
  她会再来?
  这信念支撑着他,活下去,等。
  过了很久很久,地面恢复平静了,整个内城消失了,这秘密再也没人知道,又复长理。蒙天放颓然坐倒,不知过了多久。
  〃唉!〃
  ——他听到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激战过后,这西安机场已经回复平静,只是地面一切现代化设备,飞机和人,都与最古老的文物一起埋葬,是谁为谁陪葬呢?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地面空余一道浅浅的界限。
  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包括他那不死的爱情。
  只是,他分明听到一下叹息。
  蒙天放警觉地四下张望。
  他见到一个身影。这是个意态阑珊的迟暮英雄,五十多岁了。他诧异于此竟有个幸免于难的局外人?
  他问:
  〃这位老先生——〃
  太阳尚没升起呢,空气中荡漾着破晓前的寒气。天际有颗巨大的晨星,如同举世孤寂的、眯设的独眼。薄明中,苍茫间,他缓缓地、缓缓地回过身来。
  他,就是秦始皇帝嬴政!
  衣履仍是一等,已经不起岁月。目光依然单锋,不忽而威,不过鬓发残乱——整个人有点过气。他仰天一站。
  蒙天放大吃一惊,倒退一步:
  〃陛下〃
  始皇帝望定他当年的臣子,仿如隔世。他深沉地道:
  〃徐福一去不返,朕坑四百六十余名儒生于咸阳城外,惟未息心,及至五次巡行,病重沙丘,遂孤注一掷,吞下一颗残留之长生不老药。〃
  〃陛下终于也吞下丹药了?〃
  他点头:
  〃朕假死之时,浑身发出奇臭,赵高与五六宦官,把联放置于可调节温度之辊轿车中,随车以一石鲍鱼辟臭,自九原直道抵达咸阳,葬于骊山陵。〃
  〃陛下叱咤风云,可惜,世道已变。〃
  始皇帝自嘲地一笑:
  〃朕只赢得'暴君'恶名,生生不息。〃
  〃不,〃蒙天放耿直地道:〃'是圣、是魔,千秋功过,未可轻议。〃
  〃无故,〃他面对这同一时代的、同一命运的英雄人物,有点款效:〃朕与你,千秋不死,似亦难容于世。〃
  〃陛下将何去何从?〃
  他静默一下,苦思:
  〃朕也不知,朕连立锥之地,亦付厥如。〃
  回首自己一手兴建的、辉煌而又宏伟的地宫,以为可以万世长居,雄霸天下。它花上了三十七年、七十二万人力、举国的财富…咖今亦归于尘土,再无觅处。是的,他连一个栖身之所也没有,举头不见片瓦。
  始皇帝自怀中取出那枚保存到今时今日的〃半两钱〃,他一生喜欢赌博。只把钱币往高空一掷,它机灵打转。他道:
  〃好,见'半两'二字,朕即往北行吸面,便朝南走。〃
  钱币终落在地上了,他见到这两个字,他一生的心血。他开始仰天狂笑,双目也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人不死,心也不死:
  〃哈哈哈!要重振雄风!哈哈——〃
  他在狂笑声中,孤傲地往北去了。
  笑声回荡着,蒙天放缓缓地、缓缓地下跪目送这个才华盖世、但又备受唾骂的霸王。
  黑夜与白日曾争执不下。终于,东方燃起一点红光,像刚吹旺的火炭,正蓄锐发出轻微的、劈啪的声音。
  日子又过去了。
  这是一个月夜。
  连月亮也十分红。
  月光照射进一个坑里。
  坑中有很多遗体,七歪八倒,手足折断,半崩塌的头,拦腰一截的身,胡乱地躺于泥尘中,目空一切。
  看真点,不是什么遗体,而是一个个尚未复原的俑像。
  有个专心致志的黑影,动也不动地坐着,凭吊他往昔的同抱。
  真想不到,这亘古的秘密,因为天意,终于露了端倪。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新闻播音员以一贯激昂而前进的腔调,向广大的劳动人民宣布轰动的事件:
  〃解放后,我国出土了不少文物。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一九七四年三月,临握县晏寨公社西杨村的社员在农田建基挖井时,发现了秦兵马俑坑。秉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百折不挠,终于,三个俑坑经过重修复原,如实地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雕塑艺术的高水平。
  〃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估计探测到的,只是原面积的十分之一,而已经开掘的,又只是探测到的十分之一。未知部分,复杂到深不可测。可见封建帝王的剥削。
  〃国家对这批文物十分重视,设立了'秦始皇兵马湘博物馆'。并在一号坑原址,建筑了一座大型展厅,于一九七九年建国三十周年时正式开馆。被誉为'世界人大奇景'之一。……〃
  蒙天放在这个地方已呆上了五十多年。与他生命中息息相关,最密切的男人和女人作别后,原来又到了一九八九年,如今已是建国四十周年的日子。
  这二万多天过去了,真是一段难熬的辰光。
  不断地有战争,内忧外患;不断地有运动,波橘云诡。
  他在蛰伏中。
  他情愿是个平淡而安静的老百姓,国不是他的国,君不是他的君,人海茫茫,他蒙天放,不过是个沦落的英雄。冷眼旁观兴衰起跌,人间正道是沧桑。
  岁月悠悠,长生不老又为了什么呢?
  ——他变得深藏不露,沉默寡言。
  为了一个缥渺的盟誓?
  微雨天。
  一辆辆日产旅游车,把游客送到兵马桶博物馆参观去。
  涌坑中,蒙天放已是个熟练的工人。穿一件长袖白恤衫,卷起了袖管,架了眼镜,剪了个平头,拿着小小的扫子,把崩塌俑像上的尘土扫开。长久地蹲着,坚毅的嘴唇一直紧抿。
  对面是个年岁较大的同志,拿着小扫、小挫,干着同样的工作。他是个考古学家、大学教授,国家分配他来,便义无反顾地来了。
  老郑道:
  〃顺导很赞赏你,说一经小蒙修补过的头,就神了、活了。以后接头术都交给你了!〃
  蒙天放一笑,无言。老郑又欣欧:
  〃咦,你也修了十多年吧?我就显老了,眼睛快不行了。〃
  不远处有个女同志一看手表:
  〃小蒙、老郑,吃饭了!吃好了再修吧,又跑不掉的!〃
  ——没有人明白他对同袍的感情。
  这时,一队日本的旅行团来参观了。队伍中有几个女孩,皮肤绊红,娇小玲球,都是学生模样。正收了雨伞,在馆外拍照,叽叽叭叭的日语:
  〃哗!真伟大!〃
  〃你看,原来是这样的,快来!〃
  说毕,又不大好意思地掩着小嘴娇笑。
  〃靖子!靖子!快来啊!〃
  她来了。
  专心地欣赏着,若有所思,又不知是什么因由。发自内心的欣悦,恋恋不舍。她轻叹:
  〃真说不出来,我很喜欢呀!〃
  就在这个时候,蒙天放刚拎着他的搪瓷盛皿和一双筷子,到食堂领饭去。这个工人,隔了高墙铁栏,一行行的甬道,一个个的俑像,那么远,但又那么近,咫尺天涯,马上在人丛中,把她认出来!
  他如着雷便。她说她会再来,真的被什么牵扯来了。冬儿。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诞生在异国,成了一个日本女孩,但冥冥中,还是魂归故里。
  女孩瞥到他,自是认不出来。只羞涩、单纯地一笑。似曾相识。
  雄伟壮观、辽阔广大的俑馆内,古今交融的世界,人都很渺小,只是,世上还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他很越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 

 


青蛇


 第一节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青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汁。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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