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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李碧华文集-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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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
  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忌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岁,武功也就废了。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不致死,今也就留下来。
  武松虽一介武夫,亦一条好汉,但前世连杀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应赔上一命了吧。
  然而今生过了,来世又将如何?
  武大不忿遇害,他要报仇。西门庆不盆遇害,他要报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
  难怪黄泉路上有〃孟婆亭〃〃驱忘汤〃了,难怪亡魂喝过三杯,前事浑忘,好再世投胎,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乐。
  孟婆说得真对!
  元朗调堂畔,这几天都有警方人员来调查,录口供。问的不外是武龙生前的琐事,死因还待研究。而肇事现场的生还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说不上来自己干过什么。此中的兰因絮果,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与此同时,人民入境事务处也派员上门来了。
  众人都很愕然。
  他们来调查一个唤阿桂的女人。
  大家当然知道阿桂,不过她只是阿龙的朋友吧,事发时她有不在场证据。但,来调查的人,到底把她带走了。因为他们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发这个女人,循不正当途径,非法购买假身分证,企图留在香港。
  揭发者的笔迹,是女性笔迹;但其意图,并不清楚。
  阿桂很伤感地随他们去了。历尽了艰辛,惟初来甫到,香港是怎样,她还没着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陆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时候,她淌着冤枉的泪。是谁那么毒辣?
  谁知道?
  单玉莲也记不起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着微笑。
  天气开始热了,她额上渗出一点细汗。武汝大用纸巾印了又印,生怕伤害白嫩的皮肤。他天天来,陪着她。捧着半个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断提醒她今生的事,刺激她,快点恢复记忆。他娓娓地道:
  〃记得吗?那时你穿着桃红色的裙子呢,捧着半个西瓜吃。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这就是缘分。为什么你今生会同我一起呢?这是不能解释的,没得解释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还吃不吃?〃
  〃你快点好过来。你好了,我带你去坐海盗船,摇摇晃晃的,你就会记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单玉莲永远保持一个纯真无邪的微笑。
  她很快乐。
  武汝大也很快乐。
  这个好心肠的男人,终于可以完全拥有她了。
  终于,
  这,才是,天长地久! 

 


 长短句 
                 
  *小孩跌倒时,若左右一瞥,没有大人在身边,竟便不哭,干脆自己爬起来算了——有人呵护你的痛楚,就更疼。没有人,你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智者是最快乐的。——只有“自以为”是智者的人才忧郁。这要分清楚。
                 
  *奇怪,最美妙的东西拥有最难看的脸色——如大闸蟹。
                 
  *世上走得最快、最匆忙、最迫不及待的人,便是刚刚才学会走路的小孩——简直像“暴发户”。
                 
  *数十年过去了,只如夜间一声叹息。
                 
  *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忠肝义胆的气概,皆因为时间相当短暂,方支撑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看电影,小孩扮大人,真恐怖——还有更恐怖的,便是大人扮小孩。
                 
  *辛劳工作,只是为了有放假休息的盼望。天天放假休息,连最基本的盼望都没有了。
                 
  *为什么很多人爱向陌生人求问,报上的信箱又经常爆棚?因为不相识的人可以“不识相”,给你直言批判。
                 
  *对笔下的人物,“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且一一付诸行动。现实哪能如电影中人潇洒?现实的TIMING永远不准——临终得以尽吐遗言?昏倒之前有人恰恰扶住?离家出走收拾衣物必能信手拈来一只皮箱?待饮砒霜之际意外跌破了酒碗?警方在危难时及时赶到叫罪犯伏法?打男人耳光一定中?……还有,一冲出街上,竟截到的士?吓?
                 
  *我并不以为中医和中药是最好的,但中医和中药是最浪漫的。譬如铺子的大红阶砖地,每洗一回就象吸一回血,看住那些阶砖深深地红进骨髓中去。
                 
  *无关痛痒的人,没有资格要我忍受,所以不肯屈服。我忍受对我好的人,想我好的人,和仇人。接受仇人以自高身份。 

 

 鹤顶红—张爱玲“对照记” 
                 
  —看老照相簿,是台湾皇冠出版。皇冠与她渊源甚深,电影公司要改编她的小说,版权谈的不恰当,会委托他们出面。可见独居美国的老太太“天威仍在”。
  此批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贵,而且颇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余韵”。人生的“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小小附注也是故事。
  不知其他读者的看法,但我发觉,集子收入她很多照片,捧在手中一页页的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
  我的印象至深,是大部分张的倩影,总是仰镜,镜头自低角度往上拍摄,而她又不自觉(或自觉?)地微仰首,高瞻远瞩,睥睨人间。
  因为这不断出现的神情,令人有“鹤立鸡群”之强烈感觉。
  一个人的小动作往往介绍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
  即使什么也不说,却说了很多。
  “张爱玲”三个字,当中粉红骇绿。影响大半世纪。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掏的古井,大方的很,又放心的很——再怎么掏,都超越不了。但,各个掏古井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窃笑人家没有自己“真正”领略她的好处,不够了解。
  对很多读者而言,除了古井,张还是紫禁城里头出租的龙袍凤冠,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羼中的羼,闻鸡起舞中的鸡,鹤立鸡群中的鹤……
  “鹤”,俗称仙鹤。嘴,颈,脚皆特长,身高,翼大,善飞。体白色,眼赤,尾黑。鸣声高朗。鹤之头顶朱红,相传此丹顶有剧毒,食之杀人。
  她的书,留传了50年,直到今天,仍然具备“再来”的魅力,读者们对她的恋慕并不冤枉,好像爱一个人,没有爱错那么理直气壮。连那些“毒”,亦甘之如怡。
  其作品我全部都有,甚至各种版本都有,包括中国大陆翻印的粗陋版。而手上最珍贵的一本,“赤地之恋”,天风出版社出版,定价二元五角。它已昏黄残破,当年,很多年前,不记得是中一抑或中二,是文字的震撼力驱使我,自学校的图书馆偷来的。
  张的小说是小说,张本身,也是一个小说。
  据说,有个男人,因时局变迁,逃至温州避劫。他的女人,二月里竟千里迢迢特为看他来了。斯时,男人面不改容地又有了个女人。正是红啼绿怨,旧爱新欢。因两女同是他的人,不免好看好待。一天,甲看乙,叹道:“真是生的美。”当下给她画像,男人站在一边看。勾了脸庞眉目,正待画嘴角,忽的停笔。乙去后,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他,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以上情节,由胡兰成在“民国女子”中披露。张爱玲是什么人?何以被迫如此大气壮阔?提供机会予胡某这等坏分子角色做传,俾他粉向自己脸上擦?虽然张末了去一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我是经过一年半长的时间考虑,惟彼时以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亦不要来寻我,即使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回复一点本色。
  但,也够委屈吧。
  古老照片堆中,有她青春妍丽的岁月,也有“在人屋檐下”的叹喟。即使不着一字……
  “1950年或51年,大陆变色后不久,不记得是领什么证件,拍了张派司照。这时候有配给布,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衫挎。街边人行道上,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佝偻着伏在桌子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红遍上海的作家,半生作文字工作,在工农兵跟前,不很乐意被看出来是知识分子。趋时,惧祸,无奈……
  记得照片中的人吗?
  每以鹤姿仰视,冷静,自信,独立,而且毒辣。我们永远见不着她顶上朱红。
  在这世界上,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挫其锐气的,只有两样:一:爱情二:政治后记:张爱玲于1995年中秋前一天,被发现安详地躺在几乎完全没有家具的美国落杉叽寓所,享年75。寂寞老人常以急冻食物加热充饥。她并无向任何人告别。遗作“小团圆”未写毕,一生最灿烂的作品,在25岁之前几已完成。直至今天,不见后来者。
  她擅写月亮,却不团圆。 

 

 给母亲的短柬 
                 
  在大阪梅田纪伊国屋书店,发现一个专柜,是才建立起来两个多月的“角川MINI文库”——迷你《掌中书》。
  每本小书约巴掌大,一见惊为天人。它们精致、优悠、多姿。此系列什么书种都包罗,设计悦目,我爱不释手。
                 
  看不懂日文不要紧,有些有汉字,有些是小诗,还有美丽的画。买了一大堆回来,光是掀掀也很快乐。
                 
  日本人很多因房租贵只住在城市外围,每天得花上大量时间在交通工具上,他们习惯了人人捧一本书在路上看。小如手掌的又轻松又方便。——它是初生,市场潜力未可估计。
                 
  小书每本售价二百日元,他们的罐装饮品如可乐、果汁、红茶,一百一十日元。那是说约值不足两罐汽水。
                 
  它是角川出版。角川在日本很闻名,旗下书种茂盛。我问他们,哪一本最畅销?——是《给母亲的短柬》。
                 
  但买时只剩一本,幸好我得到它!这小书选辑了五十一则给母亲的短柬,能看懂因只这本有英译。
                 
  这真是一本动人的书。
                 
  我跳着看,最先看到千叶县一位七十一岁的须藤柳子写:
                 
  “妈:转眼间金已古稀之年了,请千万仍然活着。我渴望有机会与你见面。——我此生仍继续尽力寻找你。”
                 
  信很短,但“故事”跃然欲出,这是一个自欺欺人幽澹渺茫的梦,但无人忍心戳破。
                 
  再挑选一些意译送给各位:
                 
  “当我见到桔梗花突砰然绽放,令我想起你在年轻的日子,大太阳下,持着一把伞。”
                 
  “妈,不要再操劳了,你做得够多了,让我们把爷由医院带回家去。——我好担心你俩都会死。”
                 
  “妈,每当我软弱,夜里想哭,我会梦见你,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在我小时候,曾骂:”你去死吧!‘我多想把那小孩杀掉。“
                 
  “妈,节日来了,我常忆起好想吃你给已供父亲的供品。现在,我的孙儿也有我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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