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4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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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奶,以报答她相赠双儿这么个好丫头的厚意。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
行人到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已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
哑穴和身上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众人围坐
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
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
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十几个官兵走进店来,为首一
人是名守备,店外马嘶声不绝,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
名把总大声喝,吩咐赶快杀鸡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
赶去京里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
自替那守备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刚坐定,镇口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在店前停
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店来。当先二人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
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两颊深陷,颧骨高
耸,脸色蜡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
嗽一声。他身后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
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一部白须飘在
胸口,满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炯
炯有神。最后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
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
媪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质料甚粗,但十分干净,瞧不出是什
么身份。
那老妇道:“张妈,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
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铜壶,在碗中倒
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那
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
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拿
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汉服药后喘气不已,连声咳嗽。
老翁、老妇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
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病汉皱眉道:
“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
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
百岁。”
韦小宝心想:“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
了几天啦。原来这老头儿、老婆子是他爹娘,这痨病鬼定是
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发脾气。”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热了少爷的参汤,再
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各提一只提篮,走向后堂。
官兵队中那守备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众
位老爷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
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备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
什么店?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
备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那掌柜笑道:“老爷
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
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
贵人光临呢?”
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
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里去呈送军文书的。这一场大仗
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禀报军情的天天要打从这
里经过,你这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叫苦不迭:
“你们总爷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
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
五载,就只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李力世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惊:
“这厮来得好快。”钱老本低声道:“我去问问?”韦小宝点点
头。
钱老本走到那守备身前,满脸堆笑,抱拳道:“刚才听得
这位将军大人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
很是挂念,不知那边打得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
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欢喜,说道:
“长沙要不要紧,倒不知道。吴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
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
下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
藩去攻四川,听说兵势很盛。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
钱老本满脸忧色,说道:“这……这可不大妙。不过大清
兵很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那守备道:“本来大家都
这么说,但沅州这一仗打下来,昊三桂的兵马挺不易抵挡,唉,
局面很是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归座上。天地会群雄有
的心想:“别让吴三桂这大汉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
好吴三桂打到北京,跟满清鞑子斗个两败俱伤。”
众官兵匆匆吃过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道:“掌柜的,
我给你报了个好消息,这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腰陪
笑,道:“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那守备笑
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了。”掌柜神色尴尬,只
有苦笑。
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妇、和病汉的桌边时,那
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么
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身材粗壮,但给他一抓之下,登
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妈的,你干什么?”胀
红了脸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
开守备胸口衣襟,掉出一只大封套来。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
那守备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碗
碟碎了一地。
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
扑去。病汉带来的两名仆役抬拳踢腿,当着的便摔了出去。顷
刻之间,众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汉撕开封套,取出公文来看。那守备吓得魂不附体,
颤声大叫:“这是呈给皇上的奏章,你……你胆敢撕毁公文,
这……这……这不是造反了吗?”那病汉看了公文,说道:“湖南巡抚请鞑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
万兵去,还不是……咳咳……还不是给平西王扫荡得干干净
净。”一面说话,一面将公文团成一团,捏入掌心,几句话说
完,摊开手掌一扬,无数纸片便如蝴蝶般随风飞舞,四散飘
扬。
天地会群雄见了这等内力,人人变色,均想:“听他语气,
竟似是吴三桂手下的。”
那守备挣扎着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毁了公文,老子
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跃前,猛力向病汉头顶劈
下。那病汉仍是坐着,右手伸出,在守备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别来滋扰。那守备举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将下来,
跟着身子软倒,坐在地下,张大了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来,站得远远地,有气没
力的喝几句,谁也不敢过来相救长官。
一名仆妇捧了一碗热汤出来,轻轻放在病汉之前,说道:
“少爷,请用参汤。”
老翁、老妇二人对适才这一场大闹便如全没瞧见,毫不
理会,只是留神着儿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声道:“这几人挺邪门,咱们走罢。”高彦超去
付了饭钱-一行径自出门。只见那老妇端着参汤,轻轻吹去
热气,将碗就到病汉嘴边,喂他喝汤。
韦小宝等走出镇甸,这才纷纷议论那病汉是什么路道。徐
天川道:“这人撕烂那武官的衣衫,功力这等厉害,当真……
当真少见。”玄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这么一推,似
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闪避挡格,却真不容易。风兄弟,你说
该当如何?”风际中道:“不该走近他身边三尺。”群雄一想,
都觉有理,对这一推,不论闪避还是挡格,至少在他三尺之
外方能办到,既已欺得这么近,再也避不开、挡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话没说完,便摇了
摇头,知道以对方内劲之强,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
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难保不断。
众人明知这病汉是吴三桂一党,但眼见他行凶伤人,竟
然谁也不敢出手阻拦,虽然被害的是鞑子军官,终究不是众
人平素的侠义豪杰行径,心有愧意,不免兴致索然,谈得一
会,便均住口。行出数里,忽听得背后马蹄声响,两骑马急
驰而来。当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道,不能两骑并行。群
雄正没好气,虽听蹄声甚急,除了风际中和双儿勒马道旁之
外,余人谁也不肯让道。
转眼间两乘马已驰到身后,群雄一齐回头,只见马上乘
者竟是那病汉的两名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爷请各位
等一等,有话向各位请问。”这句话虽非无礼,但目中无人之
意却再也明白不过。群雄一听,尽皆有气。玄贞道人喝道:
“我们有事在身,没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好问?”那
仆人道:“是我家少爷吩咐的,各位还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
家不便。”言语中更是充满了威吓。
钱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吗?”那仆人道:
“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
“他不说吴三桂而称平西王,定是跟吴贼有些渊源。”便在此
时,车轮声响,一辆大车从来路驰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
来了。”勒转马头,迎了上去。群雄此时倘若纵马便行,倒似
是怕了那病汉,当下一齐驻马等候。
大车驰到近处,一名仆妇驾车,另一名仆妇掀起车帷,只
见那病汉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后。那病汉向群雄瞪了一
眼,问道:“你们为什么点了这人的穴道?”说着向吴之荣一
指,又问:“你们是什么人?要上哪里去?”声音尖锐,语气
十分倨傲。
玄贞道人说道:“尊驾高姓大名?咱们素不相识,河水不
犯井水,干么来多管闲事?”那病汉哼了一声,说道:“凭你
也还不配问我姓名。我刚才问的两句话,你听见了没有?怎
不回答?”玄贞怒道:“我不配问你姓名,你也不配问我们的
事。吴三桂造反作乱,是个大大的奸贼,你口口声声称他平
西王,定是贼党。我瞧尊驾已经病入膏肓,还是及早回家寿
终正寝,免得受了风寒、伤风咳嗽,一命呜呼。”
天地会群雄哈哈大笑声中,突然间人影晃动,拍的一声,
玄贞左颊已重重吃了记巴掌,跟着左胁中掌,摔下马来。这
两下迅捷无伦,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来竟是那
老妇。她两掌打倒了玄贞,双足在地下一顿,身子飞起,倒
退着回坐车中。
群雄大哗,齐向大车扑去。那病汉抓住赶车的仆妇背心,
轻轻一提,已和她换了位子,将仆妇抓入车中,自己坐了车
把式的座位。
这时正好钱老本纵身双掌击落,那病汉左手一拳打出,和
他双掌相碰,竟是无声无息。钱老本只觉一股强劲的大力涌
到,身不由主的两个筋斗,倒翻出去,双足着地后待要立定,
突觉双膝无力,便要跪倒,大骇之下,急忙用力后仰摔倒,才
免了向敌人跪倒之辱。
钱老本刚摔倒,风际中跟着扑至。那病汉又是一拳击出。
风际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变向,突然往他颈中斩落。
那病汉“咦”的一声,似觉对方武功了得,颇出意料之外,右
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弹去。风际中立即收掌,右脚踏
上骡背。
高彦超和樊纲分向两名男仆进攻。二仆纵马退开,叫道:
“让少爷料理你们。”高樊二人均想和对方仆从动手,胜之不
武,见二仆退开,正合心意,当即转身,双双跃起,攻那病
汉左侧。突然那骡子长声嘶叫,软瘫在地,带动大车跟着倾
侧。原来风际中踏上骡背,足底暗运重力,一踹之下,骡子
脊骨便断。
那病汉足不弹、身不起,在咳嗽声中已然站在地下。车
中老翁、老妇分别提着一名仆妇从车中跃出。这三人行动似
乎并不甚快,但都抢着先行离车,大车这才翻倒。
钱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妇抢去。那老妇左手摇摇,右
手向病汉一指,笑道:“你们过去,陪我孩儿玩玩。”言中之
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拳头,好让他高兴高兴。
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头顶击落,只是见他年纪老迈,虽
知他武功不弱,还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
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从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闹出
不少纠纷后,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头。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
竟然奇大,捏住他拳头后,说道:“到那边玩去!”徐天川年
纪虽比这老翁小得多,却也已是个白发老头,这老翁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