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3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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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得半个对辰,必可解开。”韦小宝点了点头,关上房门,回
到榻畔。
那女郎于两人对答都听见了,惊叫:“不要你解穴,不许
你碰我身子!”
韦小宝寻思:“在她膝弯内侧推拿半个时辰,的确不大对
头。我诚心给她解穴,但她一定说我有意轻薄。虽然老公轻
薄老婆,天公地道,何况良机莫失,失机者斩。不过小妞儿
性子狠,我一解开她穴道,只怕她当即一头在墙上撞死,韦
小宝就要绝子绝孙了。”回头大声问道:“男女授受不亲,咱
们出家人更须讲究。倘若不用推拿,可有什么法子?”
澄观道:“是。师叔持戒精严,师侄佩服之至。不触对方
身体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角轻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
临空一指……啊哟,不对,小师叔未习内功,这些法子都用
不上,待师侄好好想想。”其实只须他自己走进房来,袖角轻
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临空一指,都可立时解开那女郎的
穴道,但师叔既然问起,自当设法回答。可是身无内功之人,
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的难事?就算他想上一年
半载,也未必想得出什么法子。
韦小宝听他良久不答,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只见他仰起
了头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个时辰不言不动,也不出奇,于
是又带上了门,回过身来,想起当日在皇宫中给沐剑屏解穴,
从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无顾
忌,她虽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点也没瞧在眼里,但对眼前
这无名女郎,却为什么这么战战兢兢、敬若天神?
转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见她秀眉紧蹙,神色愁苦,不由
得怜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鱼的锤子,走到她身边,说道:
“韦小宝前世欠了你的债,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你小
姑娘一人。现下我向你投降,我给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
便宜。”说着揭开僧袍,将木鱼锤子在她左腿膝弯内侧轻轻戳
了几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紧闭小嘴。韦小宝又戳了几下,
问道:“觉得怎样?”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会说流氓话,此外什么也不
会。”
澄观内力深厚,轻轻一指,劲透穴道,韦小宝木鱼锤所
截之处虽然部位甚准,但力道不足,解不开被封的穴道。他
听那女郎出言讽刺,怒气不可抑制,挺木鱼锤重重截了几下。
那女郎“啊”的一声,韦小宝一惊,问道:“痛吗?”那女郎
怒道:“我……我……我……”
韦小宝又去戳她右腿膝弯,下手却轻了,戳得数下,那
女郎身子微微一颤。韦小宝喜道:“成了,少林派本来只有七
十二门绝技,打从今天起,共有七十三门了。这一项新绝技
是高僧晦明禅师手创,叫作……叫作‘木鱼锤解穴神功’,嘿
嘿……”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间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
起,伸手抢过他匕首,一剑直插入他胸中。韦小宝叫道:“啊
哟,谋杀亲夫……”一交坐倒。
那女郎抢过放在一旁的柳叶刀,拉开房门,疾往外窜去。
澄观伸手拦住,惊道:“女施主,你……杀……杀了我师叔……
那……那……”那女郎左手柳叶刀交与右手,刷刷刷连劈三
刀。澄观袍袖拂出,那女郎双腿酸麻,摔倒在地。
澄观抢到韦小宝身边,右手中指连弹,封了他伤口四周
穴道,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三根手指抓住匕首之
柄,轻轻提了出来,伤口中鲜血跟着渗出。澄观见出血不多,
忙解开他衣衫,见伤口约有半寸来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
了几声:“阿弥陀佛。”
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若不是匕首锋利无匹,本来丝毫
伤他不得,匕首虽然透衣而过,却已无甚力道,入肉甚浅。但
他眼见胸口流血,伤处又甚疼痛,只道难以活命,喃喃的道:
“谋杀亲夫……咳咳,谋杀亲……亲……”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杀了他,老和尚,你快快
杀了我,给他……给他……抵命便了。”澄观道:“咳,我师
叔点化于你,女施主执迷不悟,也就罢了,这般行凶……杀
人,未免太过。”韦小宝道:“我……我要死了,咳,谋杀亲
……”
澄观一怔,飞奔出房,取了金创药来,敷上他伤口,说
道:“师叔,你大慈大悲,点化凶顽,你福报未尽,不会就此
圆寂的。再说,你伤势不重,不打紧的。”
韦小宝听他说伤势不重,精神大振,果觉伤口其实也不
如何疼痛,说道:“俯耳过来,啊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澄观弯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韦小宝低声道:“你解开她穴道,
可是不能让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艺都施展完了,这才……这
才……”澄观道:“这才如何?”韦小宝道:“那时候……那时
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时候,也不能放她。”说道:
“就……就照我吩咐……快……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
死了!”
澄观听他催得紧迫,虽然不明其意,还是回过身来,弹
指解开那女郎被封的穴道。
那女郎眼见韦小宝对澄观说话之时鬼鬼祟祟,心想这小
恶僧诡计多端,临死之时,定是安排了毒计来整治我,否则
干么反而放我?当即跃起,但穴道初解,血行未畅,双腿麻
软,又即摔倒。澄观呆呆的瞧着她,不住念佛。那女郎惊惧
更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折磨人的不是英雄好汉。”
澄观道:“小师叔说此刻不能放你,当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惊,脸上一红,心想:“这小恶僧说过,他说什
么也要娶我为妻,否则死不瞑目,莫非……莫非他在断气之
前,要……要娶我做……做什么……什么老婆?”侧身拾起地
下柳叶刀,猛力往自己额头砍落。
澄观袍袖拂出,卷住刀锋,左手衣袖向她脸上拂去。那
女郎但觉劲风刮面,只得松手撤刀,向后跃开。澄观衣袖一
弹,柳叶刀激射而上,噗的一声,钉入屋顶梁上。
那女郎见他仰头望刀,左足一点,便从他左侧窜出。澄
观伸手拦阻。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澄观翻手拿她
右肘,说道:“‘云烟过眼’,这是江南蒋家的武功。”那女郎
飞腿踢他小腹。澄观微微弯腰,这一腿便踢了个空,说道:
“这一招‘空谷足音’,源出山西晋阳,乃是沙陀人的武功。不
过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称,老衲孤陋寡闻,遍查不知,女施主
可知道这一招的原名么?”
那女郎哪来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数层出不穷。
澄观一一辨认,只是她出招甚快,已来不及口说,只得随手
拆解,一一记在心中。那女郎连出数十招,都被他毫不费力
的破解,眼见难以脱身,惶急之下,一口气转不过来,晃了
几下,晕倒在地。
澄观叹道:“女施主贪多务得,学了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
身上却无内力,久战自然不济。依老衲之见,还是从头再练
内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脱了力,倘若救醒了你,势必再
斗,不免要受内伤,还是躺着多休息一会,女施主以为如何?
不过千万不可误会,以为老衲袖手旁观,任你晕倒,置之不
理。啊哟,老衲胡里胡涂,你早已昏晕,自然听不到我说话,
却还在说个不休。”
走到榻边一搭韦小宝的脉搏,但觉平稳厚实,绝无险象,
说道:“师叔不用担心,你这伤一点不要紧的。”
韦小宝笑道:“这小姑娘所使的招数,你都记得么?”澄
观道:“倒也记得,只是要以简明易习的手法对付,却是大大
的不易。”韦小宝道:“只须记住她的招数就是。至于如何对
付,慢慢再想不迟。”澄观道:“是,是,师叔指点得是。”韦
小宝道:“等她拳脚功夫使完之后,再让她使刀,记住了招数。”
澄观道:“对,兵刃上的招数,也要记的。只不过有一件事为
难,她的柳叶刀已钉在梁上了。只怕她跳不到那么高,拿不
到。”韦小宝问道:“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来吗?”澄观一怔,
哈哈大笑,道:“师侄真是胡涂之极。”
他这么一笑,登时将那女郎惊醒。她双手一撑,跳起身
来,向门口冲出。
澄观左袖斜拂,向那女郎侧身推去。那女郎一个踉跄,撞
向墙壁,澄观右袖跟着拂出,挡在墙前,将她身子轻轻一托,
那女郎登时站稳。她一怔之际,知道自己武功和这老僧相差
实在太远,继续争斗,徒然受他作弄,当即退了两步,坐在
椅中。澄观奇道:“咦,你不打了?”那女郎气道:“打不过你,
还打什么?”澄观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会些什么招式?怎
能想法子来破你的武功?你快快动手罢!”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来你诱我动手,是要明白我武功
家数,我偏不让你知道。”突然间跃起身来,双拳直上直下,
狂挥乱打,两脚乱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观大奇,叫道:“咦!啊!古怪!希奇!哎!唷!不懂!
奇哉!怪也!”但见她每一招都是见所未见,偶而有数招与某
些门派中的招式相似,却也是小同大异,似是而非,一时之
间,头脑中混乱不堪,只觉数十年勤修苦习的武学,突然全
都变了样子,一切奉为天经地义、金科玉律的规则,霎时间
尽数破坏无遗。
他哪知道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么武功招式,只是
乱打乱踢。她知道不论自己如何出手,这老僧决计不会加害,
最多也不过给他点中了穴道、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已,他若
要制住自己,原不过举手之劳,纵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
结果也无分别,不如就此乱打乱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
我偏偏教你查不到。
澄观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尽有成千
成万全然没学过武功之人,打起架来,出拳便打,发足便踢,
懂什么拳法脚法,招数正误?但见那女郎各种奇招怪式,源
源不绝,无一不是生平从所未见,向所未闻,不由得惶然失
措。
他毕生长于少林寺中,自剃度以来,从未出过寺门一步。
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脚,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据,有人讲到
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独到之招,这些小孩子的胡打乱踢,
人人都见得多了,偏偏就是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学渊
博的澄观大师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人说过。他再看得十
余招,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奇哉怪也”的感叹之辞也说不
出口了,眼前种种招式,纷至沓来:“这似乎是武当长拳的
‘倒骑龙’,可是收式不对。难道是从崆峒派‘云起龙骧’这
一招中化出来?咦,这一脚踢得更加怪了,这样直踢出去,给
人随手一拿,便抓住了足踝。但武学之道,大巧不能胜至拙,
其中必定藏有极厉害的后着变化。啊,这一招她双手抓来,要
抓我头发,可是我明明没有头发,那么这是虚招了。武术讲
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为什么要抓和尚头发,其中深意,不
可不细加参详……”
那女郎出手越乱,澄观越感迷惘,渐渐由不解而起敬佩,
由敬佩而生畏惧。
韦小宝眼见那女郎胡乱出手,澄观却一本正经地凝神钻
研,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牵动伤处,甚
是疼痛,只是咬牙忍住,一时又痛又好笑,难当之极。
澄观正自惶惑失措,忽然听得韦小宝发笑,登时面红过
耳,心道:“师叔笑我不识得这女施主的奇妙招数,只怕要请
她来当般若堂的首座。”一回头,见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
“师叔心地仁厚,要我将首座之位让了给这位女施主,这话一
时却说不出口。”但见那女郎拳脚越来越乱,心想:“古人说
道,武功到于绝诣,那便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听说前朝有
位独孤求败大侠,又有位令狐冲大侠,以无招胜有招,当世
无敌,难道……难道……”
他只须上前一试,随便一拳一脚,便能把那女郎打倒,只
是武学大师出手,必先看明对方招数,谋定后动,既对那女
郎的乱打乱踢全然不识,便如黔虎初见驴子,惶恐无已。
那女郎却也不敢向他攻击。一个乱打乱踢,愤怒难抑;一
个心惊胆战,胡思乱想。那女郎乱打良久,手足酸软,想到
终究难以脱困,心中一阵气苦,突然一晃身子,坐倒在地。
澄观大吃一惊,心道:“故老相传,武功练到极高境界,
坐在地下即可遥遥出手伤人,只怕……只怕……”脑中本已
一片混乱,惶急之下,热血上冲,登时晕了过去,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惊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么毒辣诡计,不
敢上前去杀这老少二僧,起身便即冲出禅房。般若堂众僧忽
见一个少女向外疾奔,都是惊诧不已,未得尊长号令,谁也
不敢上前阻拦。韦小宝卧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