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6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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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
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
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
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他哭
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
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
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
了,你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
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
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
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
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
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
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
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
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
‘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
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
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
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
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
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
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着?
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
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
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
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
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
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
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
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
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
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
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
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胡一刀道:
‘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
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
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
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
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
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
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
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块鸡肉吃了,他
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
‘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
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
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
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
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
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
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
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
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
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
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
‘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
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
叫作“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
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
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
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那不
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
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
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
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
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
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
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
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
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
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
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
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
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
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
‘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
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
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
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
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
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
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
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
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
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
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
‘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
沉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
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
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
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
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
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
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
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
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
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
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
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
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
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
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
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
‘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
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
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
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
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
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
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
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
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
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
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
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
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
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
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
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
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
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
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
‘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幻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
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
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
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
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
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
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尔双刃相交,
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
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
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
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着着进逼,金面佛却不住
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
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啪、啪、啪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
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
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
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
远抛在门外,低沉着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
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了脸
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
胡一刀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