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2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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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会知道了。我抱着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便道:
“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
着她的脸颊。
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着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
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难看,萧峰抱着她本已十分勉
强,瞧着她这副神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瞧着我挺讨厌吗?”萧峰只得道:
“不是!”这两个字实是违心之论,平时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
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马夫人柔声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就亲亲我的脸。”萧
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是我马大哥的妻子,萧峰义气为重,
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甜腻腻的道:“你要讲义气,怎
么又将我抱在怀里呢……”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说道:“乔峰,你
这人太也不要脸啦!害死了我姐姐,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情
人亲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声音。
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
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那个带头大哥是谁?”
马夫人昵声道:“我叫你瞧着我,你却转过了头,干什么
啊?”声音中竟是不减娇媚。
阿紫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
样,有哪个男人肯来瞧你?”
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
镜子,我要镜子!”语调中显得十分惊惶。萧峰道:“快说,快
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
阿紫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
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
凶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
目唇鼻之间,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
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
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见到了自己这般丑陋的模样。
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
丑!”
萧峰道:“你要是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
身子已一动不动,呼吸之声也不再听到,忙一探她鼻息,已
然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
声喊叫,直如大祸临头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当真挺喜欢她?这样的女人死了,
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
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岔,
她已经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坏
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萧峰叹了口气,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发脾气也已无济于
事,阿紫这小丫头骄纵成性,连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况旁
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
放在榻上,说道:“咱们走罢!”
四处一查,屋中更无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
取出火种,到柴房中点燃了,片刻间火焰升起。
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萧峰道:“你
还不回爹爹、妈妈那里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
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
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胡闹,偏不答允。”
萧峰心想:“你害死了褚万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
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
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罢,我要
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着,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
过身来,道:“你去哪里?是不是回师父那里?”阿紫道:“不,
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么不敢?又
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的一部书,
这一回去,他就抢过去啦。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
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是练武功的书罢?既是你师
父的,你求他给你瞧瞧,他总不会不答允。何况你自己练,一
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
没用。”
萧峰对这个给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他师父
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恶名昭彰,不必跟这种人多生纠葛,说道:
“好罢,你爱怎样便怎样,我不来管你。”
阿紫道:“你到哪里去?”
萧峰瞧着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
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
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
死了,从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谁。真好玩,真好玩!乔帮主
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
萧峰斜眼瞧着她,只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
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哪
想得到这天真无邪的脸蛋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霎
时间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
朱临死时求恳自己,要他照料她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
想:“阿朱一生只求我这件事,我岂可不遵?这小姑娘就算是
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只不过是年轻
识浅、胡闹顽皮?”
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
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么打紧?”
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
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着,你去哪里?”萧峰道:“中原已非
我所居之地,杀父杀母的大仇也已报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
地,从此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道:
“我先去雁门关。”
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
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
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嘿,怕什么千里迢迢?我从星宿
海来到此处,不是更加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
萧峰摇头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
“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姑娘,行路投宿,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又有什么
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晓行夜宿、长达跋涉
么?”
萧峰低沉着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
常。”阿紫拍手笑道:“唉哟,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
规矩的,哪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般,
没拜天地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
萧峰怒喝道:“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
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礼法,好生敬重。”
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姊姊总之是给你
打死了。咱们走罢。”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
软了下来,说道:“你还是回到小镜湖畔去跟着你妈妈,要不
然找个僻静的所在,将那本书上的功夫练成了,再回到师父
那里去。到晋阳去有什么好玩?”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
办。”
萧峰摇摇头,道:“我不带你去。”说着迈开大步便走。阿
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萧峰不
去理她,径自去了。
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
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仇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
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
二十五 莽苍踏雪行
萧峰行出十余里,见路畔有座小庙,进去在殿上倚壁小
睡了两个多时辰,疲累已去,又向北行。再走四十余里,来
到北边要冲长台关。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
一只肥鸡,自斟自饮。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饮间,脚
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心道:“这小姑娘来
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
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
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加上一个‘小’字?
我干么不喝酒?你先给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备五斤,给侍
候着,来两斤牛肉,一只肥鸡,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
呀!你这位姑娘是当真,还是说笑,你小小人儿,吃得了这
许多?”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冲
着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阿紫道:“谁说我是小小人儿?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
怕我吃了没钱付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
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你
担什么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
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绕着弯儿骂人哪。”
一会儿酒肉送了上来,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
前,笑道:“姑娘,我这就跟你斟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
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喝干了这碗酒,
不醉倒在地下打滚才怪。”
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嘴边舐了一点,皱眉道:“好辣,
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
你们的酒又怎卖得掉?”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他始终
不加理睬,不觉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
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今儿早上还在咯咯咯的叫呢。新
鲜热辣,怎地会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要
不然便是你店中别的客人臭。”其时雪花飞飘,途无行旅,这
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当
然是我身上臭哪。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
别的爷们。”
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
说着举筷挟了块牛肉,咬了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
道:“哎唷,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们卖人肉,
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脚,忙道:“唉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
乱哪。这是新鲜的黄牛肉,怎么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
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艳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
人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酒保笑道:
“你这位姑娘就爱开玩笑。信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我们是
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人卖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罢,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东西,只有傻瓜
才吃。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这么脏。”说着从盘中抓起
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牛肉,便往左脚的皮靴上擦去。靴
帮上本来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靴帮上泥浆去尽,牛
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人。
酒保见她用厨房中大师父着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大
是心痛,站在一旁,不住的唉声叹气。
阿紫问道:“你叹什么气?”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
向来算得是长台镇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
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的直吞馋涎,姑娘却拿来擦皮靴,这
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酒保
道:“似乎太委屈了一点。”阿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鞋子?
牛肉是牛身上来的,皮靴也是牛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屈。
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听。”酒保道:
“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过价钱不这么便宜。”阿紫从怀中
又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上,问道:“这够了么?”
酒保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
陪笑道:“够啦,够啦,怎么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
鲤鱼、白切羊羔、酱猪肉……”阿紫道:“很好,每样给煮三
盆。”
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一盆也够了
……”阿紫沉着脸道:“我说要三盆便是三盆,你管得着么?”
酒保道:“是